哈桑眉头拧成一团,眼中有些疑惑不解。
“据下臣所知,萧嵩与前镇国大将军萧崇乃是同宗兄弟,何故自相残杀,行这等悖逆人伦之事?”
薛绥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淡淡的嘲弄。
“正因是堂兄弟,才生妒恨。萧嵩之父萧远,与萧崇之父萧正,本是嫡亲兄弟。萧正是长房长子,为人刚正不阿,战功赫赫,为了迎娶青梅竹马,他毅然拒绝赐婚,使得那位昭阳郡主——也就是如今的大长公主——萧嵩的生母,颜面尽失,沦为笑谈……”
“昭阳郡主最终嫁了萧远,却始终耿耿于怀……萧远此人,才能不及堂兄,心胸又窄,婚后的昭阳郡主两相对比,更是忘不了萧正,对萧远日益冷淡疏远……萧远为此郁郁寡欢,英年病逝。萧嵩自幼受其父亲影响,将这笔账算在了萧正一脉的身上……”
哈桑听了个大概,已然明白。
“后来萧崇子承父业,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被封镇国大将军,萧氏长房一脉比从前风光,萧嵩岂不是更眼红得厉害?”
“正是。”薛绥声音压得更沉,轻声道:“萧嵩觊觎萧崇的威望和兵权,又有父辈积下的怨怼在先,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她朝侍立一旁的锦书使个眼神。
锦书会意,将天枢整理的证物,以及李肇当初带到水月庵的宫中密档放在一起,轻轻推至哈桑的面前。
“正使请过目。这里有当年参与截杀使团的死士招供,还有萧嵩与边境守将的往来书信……”
哈桑双手颤抖地拿起那些泛黄卷宗。
黄纸旧墨上,字字血腥。
他一件件看下去,越是看,呼吸越是粗重……
“好一个萧嵩!好一个大梁重臣…此仇不报,我等有何颜面祭奠惨死的狼族英魂……”
薛绥等他情绪稍平,才又开口。
“如今萧氏父子虽已倒台,但此案真相仍未大白于天下。萧嵩还在大狱中苟延残喘,企图脱罪保命,我若不能替母亲和那些冤死的将士讨个公道,天地何容,良心何安?”
哈桑深吸一口气,双目烁烁地问:“姑娘需要下臣如何行事?”
薛绥微微眯眼,声音沉凝,“请贵使以西兹名义,向大梁皇帝递交国书,要求重查当年公主遇袭的旧案,严惩真凶,给西兹一个交代。”
“此事不难!包在下臣身上……”
哈桑毫不犹豫,右手重重击胸,郑重地躬身行礼,“我今晚就写国书,明日一早递到鸿胪寺,再觐见大梁皇帝。若大梁皇帝不能秉公处理,西兹虽小,也不怕与大梁一战!”
薛绥起身,郑重回礼。
“有劳正使,我与母亲,永感大恩。”
“姑娘言重了,能为公主殿下洗刷冤屈,是下臣的本分,不敢当大恩二字。”
哈桑临走前,又去拜见了雪姬,关切地询问了病情,才义愤地离开。
薛绥让锦书将人送到大门,重新沏了一壶热茶,坐在窗前,望着庭院中的雪花,看黑十八追着灵羽打滚扑腾,目光微微噙笑……
小昭悄步上前,想为她披上披风,她却摆了摆手。
“把灵羽唤回来吧,别让黑十八欺负它。”
小昭应声,吹了个短促的哨音。
灵羽立刻扑棱翅膀飞过来,落在薛绥的肩头,嘴里还衔着两根狗毛——
薛绥摸了摸它的头,轻声道:“辛苦你了。”
黑十八嗷呜一声,不满。
宜园里,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第436章 凌迟
次日大朝会,气氛格外凝重。
鸿胪寺卿双手高举,呈上西兹国书。
金殿之上一片肃穆。
龙椅上的崇昭帝眼下乌青一片,勉强支撑着病体,草草扫过几行,脸色便沉了下来。
阿勒哈桑立于殿中,慷慨陈词,语气激烈地要求大梁严惩谋害阿依努尔公主的元凶萧嵩,并当场出示了部分证物……
崇昭帝不愿节外生枝,却也不好直接回绝使臣,只得强打精神周旋。
以陆经为首的清流官员态度坚决,要求从严从快处置,以儆效尤,而部分与萧氏有旧或心存观望的官员,则欲言又止,试图拖延。
哈桑很是强硬,依礼参拜后,朗声道:“大梁皇帝陛下,旧陵沼一案,是贵国内政,本使不该多言,但事情涉及西兹使团覆灭,涉及最尊贵的西兹公主阿依努尔……陛下可以不在意二十万将士冤死,不在意镇国大将军萧崇蒙冤,鄙国国力微薄,却要用自己的方式,为公主讨回公道…………”
他虎目睃巡一圈,望着众臣。
“陛下若不肯严惩萧嵩,将此事公告天下,难免令人怀疑,大梁要蓄意包庇凶手……”
一番话掷地有声。
震得满殿哗然。
旧陵沼一案年代久远,且牵扯到当年还是汝南王的先帝得位不正,多年来无人触碰,崇昭帝更是早已下旨封口,不料竟被西兹使者在这个当口上,直接捅到御前,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
龙椅上的崇昭皇帝本就病得苍白,此刻更是气血翻涌,脸色难看至极。
他咳嗽起来,双肩微微紧绷,仿佛随时要撑不住一般……
王承喜连忙上前替他顺气。
就在此时,李肇出列。
他立在丹陛下,面色沉静,声音清越而沉稳。
“父皇,哈桑正使所言,句句在理……此案本就疑点重重,如今又有诸多证物呈堂,儿臣恳请父皇,彻查此案,以安民心,以正国法。”
丞相陆经立刻跟上,声音洪亮地道:“臣附议。恳请陛下下旨,重审此案!”
紧接着,卢太傅以及一干东宫重臣纷纷出列。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崇昭帝看着底下跪倒一片的臣子,又看看一脸强硬的西兹使臣,只觉得喉头腥甜上涌,眼前一阵发黑。
他死死攥着龙椅。
这哪里是请旨,分明是逼宫。
趁他病,要他命。
此事一旦深挖,牵扯出旧陵沼一案,倒霉的何止是萧嵩?
当年的事,太复杂。
太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
先帝当年,又怎会不知萧崇冤枉?
又怎会不知萧嵩所为?
无非是皇权霸业,各有算计罢了。
不杀萧崇,如何安稳坐上龙椅?
当年还是世子的他,亲自参与了对萧崇大军的绞杀。登基后,为了稳定局势,也选择了延续先帝的政策,哪怕是他后来心生不忍,下禁令保全了旧陵沼余下的妇孺一命……也会被置于天下人的眼前审视,里外不是人……
皇室颜面,更是荡然无存。
但他能拒绝吗?
西兹使团态度强硬,若处理不当,边境再起战事,社稷必将动荡。且太子羽翼已丰,朝中重臣多愿依附。他若强行压下,必失民心,更坐实了外界关于他包庇萧氏的说法……
…
紫宸殿里,久久无声。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后,崇昭帝颓然闭了闭眼,颓然靠在龙椅上,无力地挥了挥手。
“准奏……”
他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着三司……即日会审西兹使团遇袭旧案……一应涉案人等,皆从严查办……”
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却分明是无奈之下的妥协——且只查西兹使团遇袭一案,推出萧嵩,保全皇室声誉。
“陛下圣明!”陆经等人叩首。
阿勒哈桑停顿一下,也不得不抚胸行礼:“多谢陛下主持公道。”
退朝后……
众臣心思各异地鱼贯而出。
李肇走在最前面,身姿挺拔,步履沉稳。
众臣看着那一抹挺拔的背影,心中皆是一片凛然。
大梁的天,是真的要变了。
皇帝的妥协,意味着东宫的胜利。
也意味着,一场清算旧账的风暴,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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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三司衙门的灯火彻夜不熄。
在李肇的暗中推动和薛绥提供的线索协助下,一桩桩旧事,被迅速挖掘整理出来。
萧嵩当年如何伪造萧崇的通敌书信,如何买通监军构陷,在军中散布谣言,如何瞒天过海蒙蔽皇帝,促使下旨围剿,以及事后如何杀人灭口、追杀幸存的旧部,销毁证据,掩盖真相……
雪片般的证供和卷宗被呈递御前。
累累罪行,触目惊心。
李肇趁势再次上奏,历数萧嵩父子十大罪状,要求从重处罚……
紫宸殿内,药气浓郁。
崇昭帝在病榻上翻阅着那些足以颠覆王朝根基的罪证,面如死灰。
他知道,这一切事件的背后,是太子翻云覆雨的手。
他这个儿子,不仅要萧嵩的命,要萧党的权,更要借此机会,彻底清洗朝堂,树立权威,并将他这个亲爹钉在耻辱柱上。
这一年的腊月,天气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