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李肇走过去,躬身行礼。
崇昭帝缓缓回头看他,眼神里没了先前的暴怒与怨恨,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苍老。
“你这般步步紧逼,可是……等不及要坐朕这把龙椅了?”
他声音嘶哑,却平静得可怕。
字字暗藏倒刺,探他的底。
“你若当真盼着,朕也不是不给。左右这江山迟早是你的……你跟朕说句实话,朕即刻便可下旨……”
李肇心里一凛,再次撩袍跪地。
“儿臣五岁便是皇太孙,六岁册为皇太子,学礼知政,既定储君,岂会觊觎父皇江山?儿臣所作所为,只为社稷安稳,法度昭彰。请父皇明鉴!”
崇昭帝轻轻咳嗽,继而幽幽一声叹息。
“你若还认我这个君父,那旧陵沼的事,就不能再查。至少……不能在朕活着的时候查。”他声音低了下去,有无奈,也有妥协。
他不再提平乐的葬礼,退而求其次,只求保住皇室最后的体面。
“有些盖子,不能掀。掀开了,塌下来的不只是萧氏一族……而是大梁国本,李家的根基。你……可明白?朕是皇帝,你是太子,你我身为李氏子孙,首要之责,是保全宗庙社稷,不能令李氏皇族蒙羞……”
李肇抬头,目光清亮。
“儿臣明白父皇的顾虑。但正因如此,才更要查个水落石出。脓疮不挤,腐肉不剔,何以新生?父皇,遮掩能换得一时安稳,却会埋下更大祸根。旧陵沼一案,关乎社稷正气,关乎天下人心向背。儿臣定会谨慎处置,保全皇室体面,再还天下一个公道……”
“公道?”崇昭帝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咳嗽着怒视着他。
“这天下哪来清清楚楚的公道?守住江山稳固,让百姓安居乐业,就是最大的公道!”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又开始咳嗽起来。
李肇见天枢在帘外微微摇头示意,便按下话头。
“父皇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儿臣先去处理朝务,明日再来。”
李肇躬身行礼,缓缓退后几步,然后转身退出殿外。
身后,是崇昭帝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以及王承喜焦急的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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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风雪更急。
李肇处理完政事,踏着满径碎雪来到宜园。
薛绥好似知道他会来似的,早早让人守在角门,庭院里也特意留了灯,火光映得雪地泛红,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她也没有入睡,坐在灯下,手指灵巧地编着几段丝线。
梅花样式的络子已然成型,精巧、细致,底下缀了几颗小小的白玉珠,在指尖轻轻晃动……
黑十八从暖阁里颠颠地冲出来,亲热地扑向李肇,尾巴摇得几乎要飞起来,嗷嗷叫唤着,满是熟稔和亲昵。
“殿下来了。”薛绥抬眼,放下手中活计,起身相迎。
“夜里风雪这样大,冻坏了吧?我让厨房温了青梅酒,等下您喝点暖暖身子。”
说着,目光在他疲惫的脸上转了一圈,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冻得发红的耳尖。
“宫里的事又熬着你了?瞧这眼下的青影,跟被人揍过似的……”
“都妥当了,不必挂心。”李肇解下大氅随手递给来福,示意他们出去,然后在薛绥方才的软椅上坐下,拿起络子观看。
“平安络子打得这样好,想来那香囊,是指望不上了?”他声音低低沉沉,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目光却像带着钩子,牢牢锁在她脸上。
薛绥失笑,将热茶推到他面前。
“殿下这是嫌礼轻了?”
李肇没去碰茶盏,而是探身向前,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孤只是盼着,平安的情意能再重些……”
薛绥瞪了他一眼,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不由嗔怪。
“香囊麻烦,络子简单。殿下要是嫌弃,就别要。”
“怎会嫌弃?”李肇连忙笑道,得寸进尺地滑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扣,“只要是平安做的,便是一根草绳,孤也当宝贝收着。”
薛绥低着头,抿唇笑了一下,愈显柔软娴静。
灯下看美人,女儿情态……
李肇心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软又胀,身子仿佛像着了火,热意迅速蔓延,空气都变得燥热起来……
他按捺不住心头悸动,索性起身,轻轻环住她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头仔细看她的眉眼。
“今日吓着没有?”
“我有什么好吓的?”薛绥任他轻拥着,语气带笑,“倒是殿下,紫宸殿这一遭……只怕又要担下不少恶名。”
“孤担的恶名还少吗?”李肇低笑一声,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目光却沉静下来,“父皇他……病久了,糊涂了,心也更偏了。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这个恶名,孤担得起。”
他的声音比方才更为喑哑。
呼吸交织,纠缠不清。
薛绥沉默片刻,慢慢抬高手臂,挽上他的脖颈,手指扣入他颈后微硬的发根,用力拉近距离,认真看入他的眼底。
“殿下做这一切,是为了我。”
一句话轻飘飘的,便让李肇心中郁气消散。
他不必多言,她皆懂得。
尽管他口口声声为公理正义,可正如崇昭帝所言,这天下哪来绝对的公道?哪朝哪代的权力更迭,不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踩着白骨堆往上走?
旧陵沼一案牵扯皇室秘辛,更关乎先帝颜面,崇昭帝不愿掀翻陈年旧账,而李肇身为大梁储君,若非她要为旧陵沼堂堂正正的翻案洗冤,李肇实在犯不着顶着大逆不道的骂名,硬要将这桩烂事摆到明面上,让自己成为不孝子……
“这场仗,殿下本不必打得如此艰难,是我连累了你……”
她轻轻攥着李肇的衣料,眼底泛着软意。
两人的身子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彼此逐渐加快的心跳,和日益升温的情意……
李肇喉结滚动一下,心头缱绻更甚,低眉在她额角轻吻一下,又吻过她的脸颊,耳垂,手臂用力收紧,将她更深地搂向自己。
“平安,孤的平安……”
第447章 相融
“平安。”
李肇低唤,声音沉得发哑。
有那么一瞬,薛绥神思是游离的。
他的手掌还覆在她的腰上,她能感觉到他怀抱的力度,也能感知他克制的爱意,但还是不习惯这般毫无保留地温存。
呼吸交错时,她总会下意识地绷紧。
不是厌恶,也不是抗拒。
但做不到全然放松。
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子。
在男女事情上,她常会冷静地自我审视,许是与童年的经历和那满身的伤疤有关……
当她与李肇还是陌生人的时候,她可以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般走入幽篁居,在那蛇虫涌动的暗室,坦然地褪下衣裳,让他看清自己的伤疤,冷静得像一个没有温度的怪物。
可如今,两人心意相通,她明明受用他的温暖,心口鼓胀着酸软的情愫,身体却会本能地生出怯意,不愿让他再细看那些代表着她晦暗过去的刀疤、箭创、毒伤……
既贪恋,又害怕……
既想靠近,又怕被看穿。
无法从容。
李肇没有得寸进尺,只是无声地收拢手臂,将她揽得更为妥帖紧密,下巴轻蹭她额际的短发,气息温柔。
“怎么了?”
“殿下……”
她缓缓抬眼,迎上他垂落的视线。
近在咫尺的容颜英俊非常。
他的眉骨很高,眼窝在灯下投出小片阴影,嘴唇微微弯着,线条柔和,不见半分东宫储君的威严。
“我是不是……很扫兴?”她问。
“扫什么兴?”李肇低头看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指节,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这点耐心,孤还是有的。不到洞房花烛夜,不会越矩。”
“不。”薛绥急忙摇头,抓住他的前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她话没说完。
又卡在喉咙里。
李肇停下动作。
微微俯身,目光深沉地捕捉她的眼神,似是在探究,又似是在判断……
他们相处日久,生死险境都并肩闯过,温情亲近的时刻,并不少……
她也不是一个忸怩作态的女子,在他受伤时,她可以毫不犹豫替他宽衣疗伤。他生病时,她为他擦身降温,也不讲究男女大防。甚至她可以在他受情丝蛊煎熬时,镇定地为他纾解……
但偏偏在耳鬓厮磨的温情时刻,她会下意识地退却,不肯有更多的肌肤相亲……
这副模样,与那个提刀斩敌也面不改色的薛平安,判若两人。
“无妨。”李肇抚了抚她的背,替她理了理耳边散乱的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