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安定,海晏河清,胜过万千执念。旧日恩怨,至此了结。”
李肇凝视着她被火光映亮的侧脸,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从背后轻轻揽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
“你都放下了?”
薛绥侧眸看他。
灯火下,他眉眼深邃,轮廓分明……
她轻嗯一声,不由百感交集,隐忧浮动。
“只是情丝蛊未解,始终是我心头的一根刺……”
“平安,信我吗?”李肇扳过她的肩,目光灼灼。
薛绥毫不犹豫地点头:“信。”
“那让我来做一回大夫,治你的心病。”李肇起身,牵起她的手,“来,随朕去一个地方。”
他没有唤銮驾,牵着她的手,穿过渐沉的暮色与重重宫阙,去了太庙。
太庙里静得可怕。
香烟缭绕不散,长明灯上的烛火微微摇曳,映得列祖列宗的牌位忽明忽暗,庄严又静谧。
李肇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上燎过,执起薛绥的手,又指指自己的心口位置。
他的手骨节分明,稳定有力……
薛绥眉眼间掠过一丝讶异,看着他在左胸心口,轻轻刺入,取出心头血。
“你用手指就好……”他将银针递给她。
薛绥接过,在指尖轻轻刺下。
细微的刺痛传来,血珠慢慢沁出。
李肇捏住她的指尖,缓缓滴落,让两人的鲜血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还记得情丝蛊是怎样种下的吗?”他低声问。
“以血为引,双蛊共生。”薛绥轻声回答。
“那我们便以血破蛊,以情解怨。”李肇凝视她,声音喑哑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沉冷,“平安,我愿与你血魄相融。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也是你的命。生死难关,我们一起过。”
薛绥心头巨震,“不,我不要你死。”
她抬起眼,望进他深邃的眸中,“我要你活着,做一个好皇帝……”
李肇看着她,勾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轻抚她的脸颊。
“傻平安,没有你,这万里江山,我要来何用?不过是孤家寡人,守着冰冷的龙椅,度过余生。”
“陛下……”薛绥还想说什么,却被殿外来福的通报声打断。
“启禀陛下、娘娘,关侍卫来禀,说有一位叫玉衡的姑娘在宫外求见,有要事禀告娘娘。”
李肇皱眉,刚想回绝,薛绥却按住了他的手:“请她进来。”
-
玉衡很快被引至披芳阁偏殿。
她依旧是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神色比上次相见时憔悴了几分,眉宇间锋芒微敛,不见往日的戾气。
薛绥命人奉上茶点,屏退左右,这才开口。
“师姐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玉衡垂眸凝视杯盏,静默半晌,才低声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告。事关……情丝蛊。”
薛绥心头一跳,目光锐利了几分:“师姐但说无妨。”
“那情丝蛊……呵……”
玉衡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并无同命相连之说,初时确实会催人情动,引人沉溺……但随着时日推移,蛊毒会渐渐淡去,最终只会在情念波动时,留下些许酥麻、微刺之感,不会危及性命……”
薛绥倏然起身,脸色骤变,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
玉衡迎上她惊疑的目光,继续道:“大师父自幼将你带在身边,把你当亲生女儿一般教养,她根本就不舍得你受苦,又怎会用这等阴毒之物来挟制你、伤你性命?”
“师姐?此言当真?”薛绥声音微颤。
“情丝蛊的同命之说,是我编造的。大师父临终前说的那些话,也是假的……即便大师父对李氏恨之入骨,也从未想过要伤你分毫……”玉衡眼中泛起水光。
“她这一生为情所困,受尽辜负,唯恐你步她后尘,被那李肇蒙蔽了心智,这才不惜用谎言相逼,要你斩断情丝……”
她直视薛绥,一字一句。
“自始至终,这情丝蛊都只是个幌子。你与李肇会有那般强烈的反应,全因你们对彼此动了真情,与情丝蛊无关。”
什么?薛绥喉间一阵发紧。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是悲是喜。
原来那些日夜悬心的忧虑,那些辗转反侧的煎熬,竟是一场骗局……
玉衡缓缓起身,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声音哽咽。
“而我……恨你害死大师父,转头帮着李氏仇人,心中怨恨难平……所以,一直不肯告诉你真相,甚至故意误导大师兄,加深你们对蛊毒的恐惧……是我私心作祟,将真相瞒到今日……”
薛绥怔在原地,浑身冰凉,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那你为何,现在肯说实话了?”
玉衡抹了抹眼角的湿润,神色清苦。
“一是旧陵沼遗族在朝廷下旨优抚后,大多选择归乡安居,我再执着于仇恨,也没了意义。二是……”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观海前日传信于我,大师兄在南疆寻情丝蛊的解药时,误入瘴气,引发旧伤,至今昏迷不醒,伤势危重……”
薛绥如遭雷击,踉跄一步,扶着桌沿才站稳。
玉衡闭了闭眼睛,泪水无声滑落,“我如今才明白,再深的仇恨,都抵不过亲人的性命……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薛绥怔怔地看着她。
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声音破碎。
“大师兄他……”
“他对你,始终有情。”玉衡深深一拜,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得知情丝蛊真相和天枢遇险的消息,李肇同样震撼不已。
他紧紧揽住薛绥颤抖的肩膀,沉声道:“朕即刻派人前往南疆,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救回天枢。”
薛绥靠在他怀中,眼眶发烫,久久说不出话来。
-
接下来的日子,薛绥过得很不平静。
除了每日里读书、做些简单的女红,她大多时候都在披芳阁静养,默默等候南疆的消息。
李肇则是操劳政事,以铁腕整顿朝纲。
他下令彻查端王遗留下来的暗线,清点王府私藏的军械,重新部署了京防,同时暗中调派暗卫监视前朝动向。他手段狠厉,将几个借选妃之事蹦跶得最欢的臣子或贬或调,打消了朝臣们送女儿入宫的念头……
为安全起见,薛绥怀孕的消息被严格封锁,知晓此事的,除了几名心腹,便只有太医张怀诚。
张怀诚隔三岔五请脉,亲自熬药安胎。
薛绥却是牵挂天枢,很难保持情志开朗……
李肇知她忧虑,即使忙得脚不沾地,也必定会回到披芳阁,陪她一同用膳。
夜里,他也要揽住她才能入眠。哪怕做不了什么,总要温存低语一会,将分离数月的光阴都补回来。
这日午后,摇光奉诏入宫。
他到披芳阁来看薛绥。
一身青色长衫,发髻束得齐整,比从前少了几分桀骜,看上去沉稳许多。
落座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
“南疆刚到的信。十三,大师兄醒了。只是瘴毒伤及肺腑,元气大损,不知还能不能……恢复如往昔……”
他语气平和,说得轻描淡写。
但那及时止住的话头,已让薛绥明白了几分。
她也掩去眼底忧色,平静相问:“南疆湿热,很难将养。可有将人接回来?”
摇光摇头,“观海和清风在照应,玉衡和开阳也都过去了。大师兄特意嘱咐,莫要惊动太多人。”他顿了顿,又抬起清眸,深深看他,“你知他心意,与其回到上京,不如由着他自在些罢。”
薛绥沉默着点了点头。
茶香氤氲中,二人相对无言。
窗外梧桐叶落,簌簌有声。
又过了几日,薛绥收到一封天枢从南疆寄来的书信。
信中没有只言片语,只在素笺中夹了一朵已经干枯的忘忧草。
薛绥拿着信,在窗前站了许久,望着凋零萧瑟的庭院,终是轻轻笑了笑,将它仔细收入一个檀木匣中——
匣中除了这朵忘忧草,还有一本小册子。
册子纸页泛黄,边角磨损,上面写着无数的人名,与火盆中焚毁的那本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这本上面有天枢的批注……
她的指尖在页面上轻轻划过,微微抿唇。
然后合上匣子锁好,缓步走入庭院,在那几株她亲手种下的沙枣花苗前驻足。
这是天枢捎回来给她的。
此花耐旱坚韧,生命力顽强,一如旧陵沼的那些人,也如她。
李肇处理完政务寻来,见她望着花苗出神,从身后轻轻拥住她,看着那片新绿。
“想你师兄了?”
薛绥回头睨他一眼:“陛下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