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肇就这般沉默地看她片刻,忽然唤一声:“来福。”
来福走上前来,低头应道:“殿下,小的在……”
李肇看着薛绥的眼睛,吩咐他道:
“回京后,给薛六姑娘黄金三百两。”
来福差点噎住。
他眼睁睁看着太子爷应下这等荒唐事,又无可奈何。
这薛六姑娘实在胆大心狠,拿捏住太子爷,为所欲为,也不怕有朝一日翻了船,被漫涨的洪水给淹死……
“小的明白。”
不料李肇又接着道:“二百两买种子,剩下一百两……”
薛绥看着他。
李肇亦然。
二人四目相对。
只有来福傻愣愣地看着主子,突然掀唇笑道:
“给薛六姑娘添作嫁妆。”
薛绥朝他微微行礼,弯了弯眼角,一抹微微上扬的弧度便从嘴角逸出,仿若平静湖面里的鱼儿轻轻摆尾,吹皱起的层层水波,在人心里荡漾开来。
“太子殿下乐善好施,德被四方,定能长命百岁。”
没有人会嫌弃钱财多,既然李肇如此“大方”,她自然乐于接受。
“要是殿下没有别的事情,那薛六便先行一步了……”
李肇凝目望着。
一言不发。
来福看着那窈窕纤瘦的背影掉头离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太子殿下这是被人捏住了要害啊!
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
来福几次张嘴想喊住六姑娘,果然就听到一声。
“薛六姑娘留步!”
来福心中一惊。
听到内心的话,被太子喊了出来。
这声音冰冷凛冽。
只见李肇两三步追上去,堪堪握住薛绥的手,用力捏于掌中,仿佛握着什么烫手山芋似的,突生汗意,眉梢眼底里都是沾染的躁色。
“就这么走?”
薛绥微微蹙眉,平静望着他,没有推拒。
李肇打量薛绥的面孔,脸色越发冷峻。
这女子难道对肌肤之亲毫无感觉?
贴上那温热的肌肤,他腑内情丝蛊便躁动不安,她为何波澜不惊?
薛绥开口:“殿下,够了吗?”
李肇搭在她腕上的手,慢慢松开些许。
“孤只是试试,蛊虫可有反应……”
薛绥问:“殿下有何感觉?”
李肇微微皱眉,“不悦。”
他话音刚落,脸色骤变。
二人对视的双眼,几乎同时闪过寒芒。
电光石火间,他竟觉得和薛六有一抹灵犀相通,是危险逼近的尖啸声,划过耳膜,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身形如电,在薛绥侧身避让的瞬间,长臂迅速探出,精准有力地拽住她的手,拉入怀里。
“嗖——”
一支利箭裹挟着凌厉的劲风,从他们眼前飞速掠过。
带着破风之力,直直地插入不远处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发出嗡嗡的颤声。
参天古木尚且如此,要是刺在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薛绥松开握在袖中的手,看着李肇眼里涌动的戾气,略略退开。
“殿下被人跟踪了。”
李肇低头对她一笑,眉眼清隽如山间皎月。
“也可能是跟踪六姑娘而来。”
薛绥神色从容:“我身后从不留尾巴,除非我想。”
看她如此自信且淡然,李肇不禁勾唇而笑。
“薛六姑娘且宽心,他跑不出这片林子,不会让人传扬出去,你我私会,污你清白。”
薛绥没有搭话,目光垂落在他的袖子上。
“殿下受伤了。”
那衣袖处,有一丝殷红的血迹。
李肇低头看一眼绣着蛟龙腾云的袖口,漫不经心地折叠起来,隔绝她的视线。
“擦伤罢了,无甚大碍。”
只怪他方才急于出手挡箭。
其实,他本不用如此。
因为薛绥的反应足够快,不逊于他。
但那个瞬间,他下意识伸了手,没什么道理。
“关涯。”
李肇突然出声。
那声音冷得让人脊背发凉,与方才叫“薛六姑娘”时的语气判若两人。
“不留活口!”
方才箭矢射出之时,树林里的暗卫已然追了上去。
李肇既然敢在这里与薛绥交谈,周围自然不只有关涯带的那几个侍卫。
只是他们都没有料到,对方竟然如此胆大且谨慎,早早便藏在那茂盛的树冠之上,隐匿得极好。
薛绥安静地站在一旁,看他吩咐侍卫抓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太子殿下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
李肇道:“你护好自己……”
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妥,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她。
“薛六姑娘的命,是孤的。”
她死,他必亡。
这是种情丝蛊时,薛绥自己说的。
薛绥微微一笑。
“太子可知,是何人下手?”
李肇道:“想要孤死的人,很多,怎知是哪一个?”
他语气轻松带笑,薛绥却听出一种无奈怅惘。
太子之位人人觊觎,东宫便如刀山火海,危机四伏。
可那不是她该关心的。
于是薛绥微微欠身,同李肇告辞,再让小昭扶住吓得面色灰白的如意,缓缓朝来时的山径小路走去……
天地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春色,嫣红的春花夹在翠叶间尽情绽放。
她的身影越去越远……
李肇站在原处,墨发锦衣,任山风撩过,如同一匹误入花丛的孤狼。
来福硬着头皮上前,“殿下为何不留下六姑娘……”
李肇笑:“留什么?”
来福抬眼看着他冷漠的面孔,低低道:“小的打听过了,她的婚期就定在四月十二,端王生辰。”
李肇道:“那天日子不好。”
来福看他冷面冷语,心下忽地生出几许惋惜和心疼。
他们家主子,从小到大,哪个不说是皇帝五个皇子中长得最俊美最英气的?陛下再是偏心,太子身边的人,对他也无一不是捧着、敬着。他当真看上哪个女子,那不是姑娘的福气么?
他是当今储君。
六姑娘一次两次的冷脸拒绝,殿下便有心,如何说得出口?他不会再挽留那姑娘了。
当然,这只是来福一瞬间的感觉。
李肇其实相当平静,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心思。
他在想,情丝蛊为何如此厉害?
当真能蛊惑人心。
让他面对薛六,已不像当初那样从容。
这次回宫,得让张怀诚想法子找两个南疆异人来,瞧个究竟……
断断不可从此由着薛六摆布。
不消片刻,关涯从树林深处疾掠而回,手上还有未干的鲜血。
走到面前,朝李肇抱拳。
“殿下。那人畏罪自戕了!”
顿一下又道:“尸体怎么处理?”
李肇微微一勾唇,“方才不是有两只野鸳鸯在此私会吗?那便由郑国公府和尚书府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第78章 孽缘
薛绥在后山耽搁了一阵,回到寺庙便看到一个小沙弥来找。
“六姑娘,有位夫人方才来寻你,说是姑娘的旧识。”
旧识?
薛绥来寺里是诚心想为旧陵沼祈福三天,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谁来找她?
闻声,她正有疑惑,便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带着两个丫头从佛堂那头过来。
“六姑娘。”
她容色憔悴,两鬓添了白发,双眼凹陷下去,布满血丝,颧骨便显得有些突兀出来,皮肤也松弛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淡灰,整个人透露出一种难言的沧桑。
不是顾介的母亲春夫人,又是哪位?
薛绥上前行礼,“春姨怎么来了?”
春夫人轻叹了一口气,朝左右看一下,示意丫头退下去,她才牵着薛绥的手,走到那大榕树下的圆石凳上,并肩坐下。
“侯爷摊上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生下那么一个孽子,千疼万宠,这般不争气!我害了侯爷,祸及侯府,没脸再待下去了。本想去南山的静慈庵落发,常伴青灯赎罪,那师太竟不留我。我便来普济寺求个清净,盼菩萨大发慈悲,宽恕我那孽子的罪过……”
她已经在普济寺住好几天了。
今日有丫头说看到薛六姑娘住到禅院,这才来找她。
薛绥心下明镜似的,靖远侯府日子难过,田产、铺子纷纷变卖,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般往外淌,家业败落不说,同僚亲眷避之不及,靖远侯在朝中也再难站稳脚跟……
对顾介,薛绥并无同情。
唯对春姨有几分怜惜。
两人说了一会儿。
薛绥没有问顾介和薛月盈的近况,春夫人也不提及,只说靖远侯是个好丈夫,待她不薄,出了这等要命的事,府里的叔伯侄子也都在四处奔走,老太太和妯娌也没有怪罪,那是多好的一个家,全让她的儿子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