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鲤怔怔地说:“没错……如果有人知道阿姐身份,甚至知道她有个妹妹,那一旦阿姐同我相认,就会露出端倪,所以她不敢认我。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她不是怕当年的事情连累我,而是因为哪怕到现在,都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这个认知犹如惊涛骇浪,冲刷着张小鲤,林存善说:“刚刚代江的事,让我意识到,代江很可能就是知情者之一。当年柳县涉案人员,除了死去的胡珏,现在一定还有人知道当年的真相,以及南儿的真实身份。”
她眼圈微微发红,说:“能是谁,难道是蕊姐姐?蕊姐姐很可能是二皇子的人,抱桃阁可能就是二皇子所建的,阿姐在其中,恐怕也有身不由己……”
张小鲤突然想到什么,说:“倘若代江知晓阿姐就在抱桃阁,那他这些日子不是在宁县就是在鹰卫所,根本不可能知道,阿姐已死了……他会带池东清去抱桃阁!”
林存善点头。
此时恰好也走到了租马的地方,还好这岸边马匹不少,张小鲤上了马,正想要让林存善先回去休息,林存善却也上了一匹马,张小鲤意外地说:“你会骑马?”
林存善说:“当然,我毕竟是半个鞑密人,走吧。”
他扬鞭,马飞奔起来,林存善显然的确几乎是擅长骑马的,他稳当当地坐在马上,张小鲤有些惊讶,也策马追上,两人一路朝着听柳巷狂奔而去,影子被拉得极长,似还眷恋那喧闹而平和的岸口,眷恋没能履行的江南春深。
*
一路上其他店铺早已歇业,只能借着微薄月光在黑夜之中穿梭,除了马蹄,几乎没有其他的声音,但接近听柳巷时,便可隐约听见丝竹箫鼓之声隐约传来,纷杂但悦耳,也越发明亮,仿佛是生生从黑夜穿梭到了黎明。
说来奇怪,这竟是张小鲤第一次来到没有被封禁的听柳巷。因马车马匹太多,张小鲤和林存善甚至不得不放缓了脚步。
张小鲤一直以自己视力优秀为荣,然而此时竟因太过清晰而有些不适,她没想过这里是这般模样,在她的想象中……不,哪怕是在眼前的表象上看,这条街巷也显得很美,很有意境。
听柳巷亮如白昼,马车来往不绝,各色灯笼挂在巷子两边的店铺之外,形态各异,有的晶莹剔透,有的描金画银,各有特色。
可这些意境全是假的,是给经过或留宿一夜的男人看的,像是一个巨大的戏台,台上是那些或以淫词浪语命名,或附庸风雅的楼馆,只是一个个囚笼。
张小鲤看见有女子不惧春寒,着淡薄衣衫,施浓厚粉黛,站在灯影明灭之处,表情缱绻,身段扭捏,眼神却似鹰一般地扫视每个经过的男子,打量他们是否值得上前搭话,而一旦无人注意,她们就隐入彻底的黑暗之中,神色麻木。
林存善见张小鲤神色凝重,微微勒马,道:“怎么了?”
“觉得有点吓人。”张小鲤心神不宁地说,“我想起来蕊姐姐说过,她们妆点自己的,何止是脂粉与珠钗。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她们用来妆点自己的,只怕是脸上的笑容与渴求。怎么可能有人笑的出来——在这样的地方,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一路飘零颠簸,且几乎注定不得善终。”
林存善一怔,和张小鲤一边随着人潮骑马并肩往前,一边点头道:“嗯,会来此的男人,是为了求个风流快活,若这些女子不装作自己也很乐意在此,而是哀声哉道,怨天恨地,哪怕最美丽的花魁,带着最漂亮的首饰,也不会有男人愿意驻足。”
张小鲤喃喃道:“这世上最恐怖的是,不是将人推入死境,而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于是逼那人承认,她也是自愿的,一切终归是她活该……真恶心。这么恶心的地方,还特意妆点的这么风雅。”
这里像一个幻境,是男子心念一动之下的幻境,他们要什么样的女人,这里就有什么样的女人,想要温柔乡,那就有蕊娘那般知情识趣的解语花,想要春宵一夜,那就有极近美丽年轻的女子……好像这些女子,并不是因为他们的需求而出现,并不是因为这个世道的压迫而沦落至此,而是她们本就如此,她们天性浪荡,想要做这样的事。
这些漂亮的花灯、繁华的楼馆、复杂的衣饰就像棺材上的花纹,在无声地说,无论她们有什么下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就仿佛她们中的大多数人还能有别的选择,张小鲤几乎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不是遇到了师父,她如今恐怕也在这里,或是在一些不如听柳巷的地方,又或者,她早就已经死了。
甚至,可能活着,却不如死了。
第112章 窥视
这个认知让张小鲤一阵战栗,胃中翻涌,虽然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这些想法却不断涌入,张小鲤压抑住所有想法,见前方空了一些,策马继续朝前,林存善并未出声,他知张小鲤大概在想什么,也知张小鲤现在不会想要讨论这个。
两人来到末尾的抱桃阁外,抱桃阁后停马车之地几乎已满,可见生意不错,张小鲤勒马,想了想,随手拦住一个路过的男子,把他帽子掀了,那人一怔,林存善赶紧递上一贯铜钱,道:“抱歉,有急用。”
那男子蹙眉,接了钱,也没再说什么,快步走了。
张小鲤把帽子往头上一戴,大步走入抱桃阁,扫了一眼,蕊娘并不在。
两人走入抱桃阁,一个有几分面熟的女子上前迎接,是之前跟着蕊娘的人之一,她看见林存善,微微一怔,道:“林大人?”
张小鲤已悄无声息绕去了另一边。
林存善一笑,道:“闲着无聊,前来逛逛……怎么不见蕊娘?”
那女子道:“蕊娘不久前似乎来了贵客,我也不知去哪里了……”
她说后半句话的时候,言辞闪烁,显然知道蕊娘去了何处,但却不打算说,林存善轻轻一笑,却见躲在一根梁柱后的张小鲤微微抬高帽子,对自己使了个眼色,然后指了指后院方向。
显然是说自己要去后院,后院有一栋小楼,是这些姑娘的房间。
眼下一楼二楼到处是人,蕊娘应该并不在这里,那就只能在后院小楼里了。
林存善点点头,那女子不由得往后一看,林存善赶紧按住她,微笑道:“对了,此前也见过你许多次,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一怔,有些受宠若惊地说:“奴家叫晚照。”
林存善挑眉,说:“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好名字。”
晚照掩嘴一笑,问林存善是否要入座,林存善一边点头,一边以余光看着,见张小鲤已身姿灵活地上了楼,几乎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
后院里只偶尔有几个侍女忙碌,还有侍卫在巡逻,张小鲤扯掉惹眼的帽子,随手打昏一个上前要拦住她问话的侍卫,将他拖到角落,把他衣服披在自己身上,快步想要走入小楼。
然而逼近小楼时,一旁却传来脚步声,张小鲤只好闪身躲入一旁的暗影之中。
令张小鲤意外的是,来人却是从地下出来的——张小鲤后知后觉想起来,抱桃阁是有地窖的。
来人正是蕊娘。
她缓步走出,身后跟着汐砚。
蕊娘身上穿着水红色的暗桃纹长袍,头上戴着那标志性的桃花白银簪,手里提着一个玲珑灯,另一只手捧着一坛酒,颇有些珠光宝气的意思,只是虽仍着精致脂粉,唇点口脂,脸色仍显得有些憔悴。她看了一眼灯火繁茂,人影纷繁的大厅,又转身,走向安静的后院小楼。
走了两步,汐砚突然停住脚步,蕊娘也随即停住脚步,道:“故人来访,为何躲躲藏藏?”
张小鲤一愣,简直大吃一惊。
浅墨和流朱会武功她多少知道,可蕊娘?蕊娘根本不会武功啊!
可蕊娘却连她张小鲤在附近都能发现?!
然而不等张小鲤动作,一旁的一个小茅房后缓缓走出两个人影。
借着月色,张小鲤立刻就辨认出其中一个是池东清,另一个人穿着不太合身的衣裳——那显然不是他的,而是约莫为了替换囚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
这人应该就是代江无疑。
他头发有些打结,胡子拉碴,但看身形,功夫并不弱,只是似乎有点虚弱,张小鲤在心中暗自揣度,自己现在要赢过他应该不是难事。
池东清神色还有几分茫然和迷惑,又有一点激动,而且代江的确没有束着他,两人并肩,显然是说好的了。池东清大约还在为很快就能见到“阿姐”而激动不已。
张小鲤看他那蠢样,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拍出抱桃阁,自己却也莫名有些紧张。
她也很想知道,代江知道什么,又会说出什么。
代江与蕊娘在月光下对望片刻,代江轻轻叹息,道:“经年未见,我憔悴了许多,你却是风韵更胜当年。”
蕊娘似是看不到池东清一边,举了举手中酒坛,道:“这里毕竟会有人来往,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