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鲤不期然地想起安珀身上遍布的伤痕,她那时就知道,安珀身上的伤绝不可能是什么人牙子或者老鸨所为,因为他们的目的是要赚钱,而女子身上留下那么深的伤痕,要如何为他们赚钱?
可张小鲤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个……
皇帝痛心地看着安珀,昭华仍捂着嘴,双目圆睁,安珀又看了她一眼,说:“公主眼下认不出我,其实也是当然。且不说这三年来,我的容貌变了,便说当年,我衣衫褴褛,走路佝偻,公主初见我时,还被我吓了一跳呢……”
昭华慢慢放下手,不知不觉眼眶红了,道:“真的是你?阿奴?”
听到这名字,张小鲤一愣,但很快又意识到,此阿奴绝非彼阿奴,这名字对于民间地位较低的女子来说,实在常见得有些过分。
这名字显然让安珀也有些恍惚,她顿了顿,嗤笑道:“难得,公主还记得这个贱名。是啊,那时,我叫阿奴,因为我就是一个助纣为虐的奴仆。可你……你是我第一个帮过的人。”
帐篷内的所有人都知晓,三年前,昭华非要跟着一同出征鞑密,却莫名趁夜进攻天明关,虽小胜一场,却被边匪掳走。大家都认为她凶多吉少,然而昭华却活了下来,并与二皇子接上头,剿灭了天明关边匪,又趁机改换身份,乔装为边匪,给了鞑密军出其不意的一击。
昭华浑身发颤,道:“儿臣那时在天明关,险些被边匪发现,是阿奴……她吸引了那个白虎的注意力,把我偷偷带去自己的屋子里,给我换了衣裳头发,往我脸上抹泥巴……那群边匪每天都在死人,也在收容新的流民,没人发现我有什么不对……”
这是昭华第一次提及在天明关的生活。
此前,三皇子、端王、乃至皇上皇后,都试探性地询问过昭华,她究竟是如何在天明关生存下来,又是如何乔装打扮,最后甚至能与二皇子接应上的。
但所有人都知道,公主被救回时,的确是男子打扮,故而也没人能、没人敢讨论昭华是否清白受辱,何况皇上回京后立刻给公主设立蝶卫的权利,众人的注意力,也就被转移到了公主所立之功,是否真的足以让皇上开此先例。
昭华从不愿意提及天明关的任何事情,对此略有所知的二皇子更是讳莫如深,久而久之,也没人再问这件事。再者,昭华身上能讨论的事实在太多了,她的婚事,她离奇死亡、失踪的一个又一个驸马,她的天煞命格……
当一个公主足够传奇时,有些部分,也会变得无足轻重。
安珀安静地听着公主说完,才说:“原来你都记得?”
“本宫……我怎么可能忘记?!”昭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说,“三年了,本宫从来不曾忘记,天明关的日日夜夜,还有你们……”
“我们。”安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公主原来还记得我们!天明关三十二口女子,皆是被俘而来,皆生不如死,我们都指望着你,指望着你啊……”
昭华回望着安珀,眼泪竟簌簌地落了下来,这是张小鲤第一次见到昭华这样哭,她整个人都在发抖,仿佛随时要昏过去,二皇子的脸色极其难看,说:“此事,不如——”
“——闭嘴。”皇帝突然怒道,“此时此刻,没有你们任何人插嘴的余地!”
皇帝似乎没有在众人面前发过这么大的火,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二皇子神色极其尴尬,似乎又有些惶恐,他不敢再开口,安珀哭着望着昭华,说:“你说你是公主,你说等你联系上你的兄弟们,我们所有人都能得救……我们都信了,我们没有人背叛你,我们费尽了所有的功夫,让你能和你的皇兄联系上,趁夜打开天明关的门,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那样对我们……”
昭华捂住耳朵,像是癫痫一般地抖动着,所有人都被昭华这模样吓了一跳,三皇子着急地按住昭华,道:“昭华!昭华!”
昭华虚弱地往后几乎要栽倒,靠着三皇子才勉勉强强站稳,她嘶哑地说:“我没有……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安珀额上的血已结痂,剩下的血就凝结在脸上,她那模样,竟真似厉鬼,“你的皇兄来了,把白虎他们全杀了,我们还来不及欢欣鼓舞,还来不及开心,你们的刀口就调转了方向,对向了我们!!!就因为怕我们胡说,污了你这个公主的清白,不是么?!三十二口人,只剩下我,只剩下我活了下来!昭华!你们是恶鬼,比那群边匪还丧心病狂,午夜梦回,你如何面对那三十一口冤魂?!”
昭华好像再也听不下去,她突然尖叫一声,疯了一般地转头,猛地从腰间抽出长剑,对准一旁的二皇子!
这一剑来得实在突然,好在昭华浑身发软,几乎没有力气,三皇子又在她身侧,瞬间就替二皇子挡住了昭华这一剑,他把昭华手中的长剑抽出,惊道:“昭华!你疯啦?!”
二皇子却是不躲不闪,面色沉沉地看着昭华。
昭华声嘶力竭地对着二皇子大吼:“你还是人吗?!你听不到刚才她说了什么吗?!三十二口人命!是你杀的,全是你杀的!根本不是为了我,什么清白,我根本不在乎……如果我在乎,我怎么会告诉所有人我被掳了?!是你……是你为了抢占功劳,是你怕世人知晓,你的彪炳战功,靠的是三十二个……不,三十三个女人!甚至那群边匪,在你们攻入之前,就被我们下毒害死了大半,剩下的也毫无抵抗力……根本不是你光明正大击溃的!你怕父皇知晓,把战功都归于我,所以你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们!”
第146章 服毒
昭华的话犹如白昼里的一道惊雷,劈得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二皇子似是已料到了昭华会说什么,反而不见最初的惊慌。
他沉声道:“昭华,你若希望我担下所有过错,我可以如你所愿。”
昭华本就情绪激动,闻言更是难以抑制发疯一般地怒吼起来:“这种时候了,你还要装腔作势?!”
她突然转头,看向一旁的皇帝:“父皇,你们所有人都以为,那夜我带着一支亲兵出行,然后走失,然后被边匪袭击……是二皇兄,先歼灭天明关南侧的小股鞑密驻军,再消灭边匪,最后假扮成边匪,将天明关北侧的鞑密大部队屠尽的,不是么?!你们心疼我,所以从不曾责怪我,只夸奖二皇兄天纵奇才,战功累累……可根本就不是!!!”
她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吼的,二皇子沉着地盯着她,道:“昭华。”
昭华冷笑了几声,道:“那时天明关边匪隐匿着,而关口南北两侧皆被鞑密军队掌控,若不能速战速决,我们的军队将骑虎难下,可关口易守难攻……儿臣听闻线报,知横亘于关口的一条河因那年寒冷,提早结冰,冰面厚实,可作冰路趁夜突袭,因二皇兄认为线报未必准确,太过冒险,故而不许我前往。可儿臣认定机会难得,既无法说服二皇兄,不如放手一搏 ,这才半夜突袭。”
皇帝难得面露惊愕,道:“竟是如此?”
“非但如此!”昭华委屈得眼泪直掉,“儿臣赢了……虽儿臣只有一小队亲兵,但因是突袭,所以赢了!天明关南侧的驻军,是儿臣的亲兵所灭!”
这下,帐篷内的众人才是真的悚然一惊,这个秘密,竟被埋藏了这么久。
昭华咬牙切齿地看着二皇子:“我只是没料到,那群边匪会来得那么快,我只有一小股亲兵,又刚战斗完,那群边匪很快坐收渔翁之利,亲兵尽数死尽,我独自逃窜,却错了方向,反而进了他们的据点,那时撞上了她,得以生存……”
昭华的愤怒又顷刻消失,只悲伤而愧疚地看向安珀。
“装腔作势的又何止二皇子?”安珀却根本不理会昭华的痛苦,还嫌不够乱一般再度开口,“你现在把罪责都推给别人又有什么意义?若如你所言,一切都是二皇子为了功绩痛下杀手……那他为何留下你?!于他而言,趁乱把你一起杀了,才能永绝后患不是吗?!他动手时,你不就在旁冷眼旁观吗?!”
安珀的发言大约完全在二皇子的意料之中,他竟还叹了口气,仿佛自己真的是突然被泼脏水,极其无奈,却也只能纵容昭华。
昭华却指着二皇子,咬牙切齿地说:“难道你以为,我的好皇兄那时没想过要杀我吗?我为何眼睁睁看着他杀你们却一句话也不敢说,是因为……但凡我流露出一丁点不赞同,他就会把我一起杀了!我能活下来,是因为父皇疼爱我,而我的好皇兄,思及若能将我救下,自是功劳之上,再添功劳……我是父皇疼爱的公主,但我只是一个公主!我唯一的一支亲兵已经为了我死尽,我却连为他们争取功勋都不敢,我连告诉父皇,最重要的南侧鞑密军是我带人所灭都不敢,我把所有的功劳都给我的二皇兄,只为求一线生机!”
昭华说到这里,原本堪堪止住的泪再一次落下:“若非如此,我怎会一回京便求父皇给我安排蝶卫,又设立芳菲阁安排女子……你们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忘记…我们深夜时,躲在天明关的马厩里聊天,你们中有的人如你一般是少女被掳来,有的是因为战乱被夫家抛弃,有人的姐妹甚至被当做食物吃了……我答应过你们,不但要救你们,还要带你们回京城,给你们安排差事,一桩桩,一句句,我从来没有忘记,我怎敢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