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鲤无法言明此时此刻的震惊,从前得知芳菲阁和蝶卫的存在时,张小鲤便觉得很意外,昭华这样跋扈、高高在上的公主,开设蝶卫尚能说是为了有足够忠诚的侍卫贴身相护,可芳菲阁却开得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小倩那件事中,张小鲤对芳菲阁的了解更深了一步,却也更觉迷惑,她还以为,是因为哪怕高贵如昭华,亦有同样迷惘的时刻,故而才能将心比心,设立芳菲阁。
如今看来,竟是只猜对了一半。
谁能想到,昭华竟有这样的过往,竟背负了这样深重的秘密。
她想起那时在奇华殿,自己躲在角落,看着昭华与二皇子交锋。那时她便能隐约感受到一些奇怪的氛围,只是她没想明白,甚至从最开始,张小鲤就能察觉到昭华对二皇子隐约的忌惮与厌恶。
在这一刻,张小鲤终于有了答案。
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昭华公主、曾落魄,受三十二名女奴恩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因自己而亡的昭华公主……如此喜怒无常,可在看似恣意妄为下,又总有深谋远虑,更从不肯嫁人的昭华公主……
那些奇异的、矛盾的在她身上交织的特征,此刻突然全部有了答案,就像是遮住了月亮的云雾,在这一刻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得以轻易看到层叠迷雾之下的真相。
皇帝同样震惊地凝视着昭华,仿佛这个他宠爱了二十年的女儿,在顷刻之间变了模样,那震惊里固然有心疼,却又隐隐有一分忧虑与恐惧。他从来喜欢昭华的肆无忌惮,喜欢昭华的不加遮掩、一眼望到底,可她却有这样浓稠如血的,不曾对任何人道出的隐秘。
三皇子无声地看了昭华片刻,转过头,咬牙不可置信地看着二皇子。
不止三皇子,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二皇子与昭华身上来回穿梭,两相对比,昭华情绪激动,哭嚎不止,二皇子相对来说,实在情绪稳定太多太多。
然而众人看向二皇子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二皇子并非不能感受到这种目光,他仍镇定地说:“儿臣无法如同昭华一般,似哭似癫地扭转黑白,儿臣只知,那时天明关鱼龙混杂,儿臣根本无暇区分边匪哪些是友哪些是敌,且回护昭华心切,亦怕他人胡乱猜测,平白污了昭华名声,故而只能一并剿灭。三年来,儿臣从不知昭华心中有这番臆测。”
说到这里,二皇子还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昭华,你对我有这般揣测,本该同我明说。我下手太过,或许有错,但错不至令你对我生出这般嫌隙,三年了……这三年,我在你眼中,便是这般可怖、算计?”
这次,不等昭华开口,皇帝已厌烦地说:“够了。”
二皇子一怔,不敢再说话,皇帝面色沉沉地看向了安珀,安珀此时仍跪在地上,她垂眸安静地坐在那儿,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儿,是那般无助。
然而皇帝眼里原本的怜悯已渐渐消失了,他盯着安珀,声音变得很冷:“你方才说,你是泰安十七年被掳,可泰安十八年初,你本该尚在鞑密王宫……”
本该。
皇帝说的这个本该在鞑密王宫的人,自然是指阿染朵。
安珀闻言,并不见一丝惊慌,她抬眼,神色淡淡:“皇上,您一直都有所怀疑,不是吗?我生而低贱,虽努力模仿,可一言一行,和一个真正的公主,差得太远了……我当然不是阿染朵!我来到此处,来到你们眼前,用虚假的身份,只是为了复仇,只是为了复仇!可惜……我失败了,其实,我早知道我会失败,昭华是真正的公主,我费尽心思,又如何能真的伤到她分毫……”
昭华立在一侧,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她似乎没有力气再说话。
皇帝闭了闭眼,因愤怒和失望微微战栗:“贱婢……你如何知晓她的特征?!她在何处?!”
安珀突然笑了。
这是一个有点狡黠的笑,带着一丝怜悯与嘲弄,像是在黑暗的长长甬道中,突然一闪而过的光点。
张小鲤心头一震,直觉不妙,下一刻,安珀的嘴角突然溢出一点紫黑色的血液。
张小鲤惊道:“郡主服毒了!”
第147章 咫尺【本卷终】
安珀浑身抽搐地倒下,皇帝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昭华瞪大了眼睛,往安珀身边冲去,尖叫道:“不要!”
三皇子和端王同时拉住昭华,道:“别过去!”
他们都害怕安珀还有什么隐藏的杀招,只为了报复昭华。
张小鲤毫不犹豫地上前,把安珀打横抱起,安珀的体温在迅速下降,张小鲤下意识看了一眼林存善。
从张小鲤和莫天觉破案揭露林存善绝非凶手开始,众人的注意力便再也不在他的身上,他似乎也乐得轻松,始终站在角落处,他的前面有端王有二三皇子,他变成了一道白色的影子,隐匿在不起眼之处。
眼下,帐篷里乱作一团,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有人心神不宁,有人忙不迭地护着皇上,唯有林存善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张小鲤怀里的安珀。从头到尾,他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几乎没有任何情绪,仿佛这一场大戏,于他而言,真的只是一场好戏。
张小鲤猛地收回视线,不再管他,奔出帐篷。
奔出去之前,张小鲤听见皇帝怒吼道:“都出去,你们都滚出去!”
帐篷外,郭新荣、冯乐安等人都守着,见张小鲤突然抱着吐血的安珀出来,都十分意外,好在单谷雨也来了,张小鲤大吼一声:“单姐姐!”
单谷雨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赶紧跟着张小鲤一路往前跑。
好在三皇子和安珀的帐篷相距不远,张小鲤把安珀放回床上,萧太医本正在帐篷里打盹,看见安珀突然这般回来,也吓得不轻,连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把手搭在安珀脉搏片刻,愕然道:“是断魂?!”
单谷雨看着安珀的症状,也嘴唇发颤,随即深吸一口气,道:“快,打水来……”
张小鲤毫不犹豫拿了一旁的空盆转身就去打水,单谷雨则掏出几粒药丸,努力地往安珀嘴里塞去,萧太医在最初的恐慌平息后,也推开银针布带,试着为安珀扎针抑制毒素的蔓延。
张小鲤很快就端了一盆水来,单谷雨让张小鲤掐住安珀的嘴巴,往里疯狂灌水,加之之前的药丸,安珀呕出一些血和紫黑色液体,张小鲤说:“这是有救了吗?”
单谷雨摸着安珀脉搏,神色仍然沉重,道:“她服用的毒素太多,恐怕只能拖延……我,无力回天。”
萧太医面色同样难看,他拔出银针,针末带出一些紫黑色的毒素,萧太医深吸一口气,道:“她服用的剂量太大了,这是一心求死……我与单姑娘虽努力挽救,但只怕……”
也就是说,萧太医也同样没有办法。
张小鲤闭了闭眼,垂眸看了一眼安珀,她的脸色已在极端的煞白中泛出一点青紫,的确是将死之人的面相。
安珀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张小鲤正扶着安珀,故而立刻就感受到了,她赶紧道:“郡主?郡主?”
安珀非常、非常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就这么点时间,安珀的眼睛里已布满红紫色的血丝,看着触目惊心,安珀似乎很勉强才辨认出眼前的人,轻声说:“我要……见……”
她没有说完,张小鲤却明白了,她说:“我们出去吧。”
萧太医一怔,单谷雨替安珀擦了擦嘴角的血,放下帕子起身,萧太医犹豫片刻,到底什么也没问,没说,看了一眼安珀,深深地叹了口气,和张小鲤一起走出帐篷。
另一边,皇帝的帐篷里,也将除了二皇子和昭华之外的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帐篷外一时间熙熙攘攘全是人,众人都惊魂未定,不知一场所谓的刺杀案,怎会愈演愈烈,竟发展到眼下田地。
三皇子和端王都走了过来,林存善和莫天觉跟在两人身后,单谷雨作势一拦,道:“诸位殿下,郡主眼下已是命悬一线,她说,想要单独同林大人说些话……应是为了刺杀一事致歉。”
听单谷雨这样说,三皇子和端王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要求入内,林存善则微微点头,一矮身,进入了安珀的帐篷。
帐篷内没有别人,床边那遮挡的帘子已全被拉开,白色的帘布堆积在角落,安珀躺在床上,此时四下悄无声息,只有安珀粗重的呼吸声,单谷雨竭尽全力,也不过帮她保存了最后一口气。
林存善走到安珀身边,在她床沿坐下,轻声道:“安珀。”
这一声于安珀而言犹如天籁,她用尽力气睁开眼,看见林存善清俊得过分的脸庞,不由得笑了,吃力地说:“小师父……”
林存善安静地看着安珀,说:“我已为你安排好了后路,为何寻死?”
安珀咳了一声,说:“我死了,才不会连累你……这条命……是你救的,我本就做好准备要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