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色不好,要人将太子带下去休息,昭华自有一万种方式对付太子,比如笑呵呵迎上去假装搀扶太子,绊他摔倒,令他出丑。
可昭华没必要这般婉转,她用了最令太子无法下台的办法,直接质问太子,是否对自己不满,对父皇不满。
昭华咄咄逼人,用词夸张,说得仿佛太子是想皇帝今日便死好让自己速速继位,太子被吓得酒都醒了八分,跪在地上连连向父皇表忠心,昭华犹不解气,三言两语,又逼得太子向昭华连声道歉后仓皇离开。
饶是如此,昭华心中的怒意也没完全消退,她知太子平日是多么避着自己,轻易不会惹自己,可在有兵力这件事上,二皇子和三皇子他居然都忍住了,独独拿自己出气,无非是因为,她毕竟是个公主。
那时昭华还不知道自己气的实际上不是太子,而是别的什么,正因不知道,所以始终觉得心中堵着一口气,于是她决定再去拿太子撒撒气。
昭华知太子独自去了一旁的偏殿“醒酒”,她屏退下人,悄无声息地从偏殿窗边靠近,想要吓唬他一番,结果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她素来喜欢这声音,觉得清冽如春风过林,然而此刻那声音说出的话,却令人只觉寒冰刺骨——
“殿下又何必同昭华置气?”胡珏淡淡地安抚着太子,“她也不过威风这么些日子了,待嫁作胡家妇,我和阿娘,还有家中女眷……自会好生教导她,何为礼数。”
昭华愣在原地,一时间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个人同胡珏声音一样。
太子冷哼一声,道:“教导?她最是不服教化,就算嫁予你了,恐怕也是那般可恶模样。何况无论如何她也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你还能责骂她不成?!”
“何须责骂?”胡珏好笑道,“我同昭华认识十年,何曾对她说过半句重话?而她,又何曾同我反着来?殿下自己不也说过么,昭华在这世上,只听皇上和我的话。”
太子迟疑道:“这倒也是,可……这究竟是如何做到……”
“想驯服一个女子,自可以靠礼教、父母、规矩。但这些,都不过是外在约束,就似那烈马,用鞭子、用马刺、用烙铁……它终会听话,可只要觅得机会,它便会将主人翻个底朝天——昭华,正是这样的烈马。要她听话,便不能靠礼数或道理,而要靠情谊。”胡珏似是饮了口茶,“昭华虽是公主,但毕竟也是个女子,女子的心再硬,终究也是软的。我不需强求她做什么,她心悦我,自会主动做那些迎合我、能令我开心之事。”
昭华怔怔地听着,不知不觉,鼻尖竟沁出一点冷汗,她想要逃,脚却仿若生了根,里头太子连连叫好,又叹气:“话虽如此,她素来无法无天惯了,如今又有劳什子蝶卫又有芳菲阁,你若想将她锁在胡家,只怕……”
胡珏并不在意,道:“若家里一堆琐事需要她处理,且表现得只有她这个‘当家主母’可以处理时,以她好强的性格,会放着不管么?而人的精力有限,她忙着管理家中事宜,外头的事自然会逐渐假手于我。什么蝶卫芳菲阁,最终,也是微臣的,是微臣的,自然便是殿下的。”
太子连声赞叹:“不错,不错……哼,这昭华过了十六年好日子,也该有人管束管束。说到底,还是父皇太纵容她!若非她是个女子,恐怕我这太子之位都……呵!”
“殿下此言差矣。”胡珏纠正道,“正因公主是女子,皇上才会那般宠爱她。因她将来的出路,只有嫁做人妻,不需如殿下一般,天下至尊,也不需如另外两位殿下,将来或许会有封地,为一方之主,故而不怕宠坏。”
那天下了一场夜雪,越来越大,雪落无声,昭华却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第197章 祈福
平日无论何时都香客济济的瑶光寺,今日出奇安静,天才微亮,露珠仍眷恋地倚在枝叶与繁花之上,山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伴着逐渐破云而出的金光,和一两声清脆的鸟啼。
在旋绕山间的阶梯之上,各类佛殿林立,每个殿内,却都只有几位负责看香的小师父,以及神色肃穆的宫内侍卫与鹰卫。
这份静谧在浩浩荡荡的马车停在瑶光寺山脚时被逐渐打破,皇上这七日过去,病情稍好,甚至拒绝了用歩辇将他抬上山的要求,而是要自己亲自上山祈福祷告,以示诚心,而皇后因着怀胎未过三月,这两日又染了风寒,故而被皇上要求在宫中休息,不必陪同前往。
何况,这祷告大事,女子向来不便同行,就连最是受宠的昭华公主,也没能直接入主殿,而是在离主殿最近的药师殿里候着。
陪着皇上的,反倒只剩下了他唯一还在京的弟弟,端王。
当然,也有不少官员陪同。
一行人陪着皇上,且行且歇,原本半个时辰可以走完的山路,生生走了一个多时辰,这几日热了起来,太阳出来后还颇晒,好在林间草木葱郁,有不少树荫。
待到瑶光殿,日头已变得很大,殿内入口是个弥勒佛,拜完后进去,便是个院子,中间是奉香的露天铜炉,仰头可见大殿之内,金色约莫六人高的佛像神色庄严,隔着大敞的佛殿之门,佛像双眼微垂,慈悲地俯瞰众生。
皇帝微微喘着气,因连续的爬山,已有些体力不支,脸色微白,汪公公在一旁轻轻为皇帝摇着扇子,好快些驱走那些热意,身后的十余名大臣和侍卫则严阵以待,侍卫们左顾右盼,丝毫不敢懈怠,毕竟这里草木丛生,虽已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但也要警惕有人妄图行刺。
这次同行的都是重要的臣子,三朝元老何太傅自也随行了,不过他年纪实在很大,皇上便特意格外开恩,让侍卫准备了一辆简单的歩辇,可在他实在受不了时暂歇。
然而,皇上都自己攀登瑶光山,何太傅又怎会坐歩辇?虽皇上已提前开恩,然何太傅向来克己守礼,虽发须皆白,仍是咬着牙,颤颤巍巍地跟着上了瑶光殿。
他这样做,自还有一个原因——如今池东清和张小鲤的身份已不是秘密,池东清因被牵扯,至今还被关在家中闭门思过,池东清是何太傅极赏识的关门学生,他也是希望靠着自己这番努力,能让皇上减轻对池东清的不满。
瑶光殿外,皇帝一马当先,跨过瑶光殿的木门槛,入了殿内。
紧随其后的,便是端王,随即是住持和另外几位师傅,其中一个就是明义,即胡闻。
胡闻手里捧着一个莲花状的铜盆,里头装着山泉以清洗双手,待洗过手,仪式便正式开始,然而就在胡闻刚上前一步之际,一旁的莫天觉突道:“皇上。”
这是绝不符合常理的一声,无论是在这个时间,还是喊出这两个字的人是莫天觉。
皇帝眉头紧促,其他跟随者也纷纷侧目,都有些愕然,不知这肃穆时刻,莫天觉怎会突然发声。
唯有紧紧跟在皇帝身侧的端王并不惊讶,但眼角肌肉轻轻一抖,有些紧张。
莫天觉不顾礼数,一撩长袍,竟跨入瑶光殿内,随即双膝跪下,道:“微臣……有一事要上奏,此事,事关杀害三殿下的凶手。”
*
“那天,本宫彻夜难眠,想了很久很久。”
幽深的甬道之内,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闷响,将完全听得入迷的张小鲤给惊了一下,她像是从昭华那游心骇耳的讲述中醒过来一般,这才抬眼看向讲述者,而在此之前,她并未看着昭华,只是虚无地盯着某一块影子,脑中犹如有画面一般地闪过昭华所描述的一幕幕画面。
而眼前的昭华,比先前所见的还要陌生,她的神态竟可以如此平静,语气竟可以如此犹然,近乎到了轻声细语的地步。
昭华显然也注意到了那响动,却声色如常地起身,道:“你随本宫往上走吧,本宫,愿邀你见证一出好戏。”
她说罢,转身往上走去,寇月一动不动注视着张小鲤,似是示意她先行离开,自己殿后——说是殿后,实则就是防止张小鲤离开。
张小鲤隐约听见后方传来轻微的响动,那声音莫名让她有些不安,然而回头看去,曲折的甬道虽有微弱的夜明珠光芒照耀,却毕竟看不真切也看不了太远。
寇月轻声催促道:“张大人?”
张小鲤深吸一口气,撩起衣袍,跟着快步往上,她脚力好,没一会儿便追上了。
张小鲤心中太多疑问,不由得问道:“您当时偷听完太子殿下与胡珏的对话,便信了?难道没有一瞬间怀疑过,那只是胡珏为了安抚太子所说的话?”
“本宫当时根本不在乎他说话的本心是什么。”昭华摇头,“本宫只知道,他说得对。这些年父皇的格外恩宠,无非是因为将来本宫什么也不是。本宫若嫁人,能依仗的,便只有胡珏的心意,他若是真心待本宫,或许他对太子说的那些话的确是敷衍,可若不是呢?本宫是何等身份,未来的一生,却都只能赌胡珏的一颗心……人心易变,此事,我自幼便知,可没那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