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邵皆一一应下,仰脖一饮而尽。
见他这般乖觉,善禾方道:“那你好生休息。”
“那你呢?”梁邵急问。
善禾淡淡一笑:“我累了,先回去休息。”她望着梁邵的脸,慢慢道,“阿邵,你早点好起来罢。”
梁邵登时追上话:“我早点好起来了,就早点走,是么?”
善禾一怔,垂首低低应了个“嗯”字。
方才的欢喜霎时烟消云散,梁邵把脸埋进锦被,闷声道:“哦。你也早些安歇。”
善禾复望他一眼,转身去了晴月房中。
翌日,梁邵卧在榻上烧得双颊绯红。妙儿见他这样睡在善禾床上,气不打一处来,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踩得地板咚咚响,愣是不肯梁邵安生休息。晌午善禾来送饭,他握住善禾的手,眼眶烧得红红的,两颊亦红,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妙儿姑娘气性大,前头初见时我出言不逊,实在是我的不是,她记得那些话,也是我活该。善善,你把我那八两银子拿出一些来,分给妙儿姑娘,也算是弥补我的过失了。万莫教她在外头走动了,吵嚷得我头疼。”
善禾挖出一勺饭,用筷子夹了新炒的时蔬覆在上头:“你别管她,待会儿我说她就是了。”递到梁邵嘴边,“你真端不动碗筷吗?”
梁邵拧眉,唉声叹气地:“我浑身没力气,拿不稳勺子。别把菜抖出来,倒糟蹋了粮食。”
善禾听了,探出一只手摸他额头:“还是好烫。待会儿我去请郎中,还是开几服药给你吃,这才是正经。”
梁邵囫囵吞下饭菜:“直接去药铺抓点药便罢了,横竖是个小风寒而已。再请郎中,平白多花诊金。”
善禾轻笑:“你倒知道俭省了。”
梁邵望进她眼里:“如今既与你一处过日子,少不得要精打细算一些。”
善禾不吭声,敛了眸子继续喂他用饭。梁邵不肯放过这片刻温存,饭食刚咽下去,立马起个话头与善禾攀谈。他知善禾不愿说自己的事,便讲起他在北川遇见的奇闻轶事,譬如他如何一路往北川,如何结识下那十几条好汉,如何历尽艰辛投军,偏生遇着个忌贤妒能的上司。
善禾道:“人家是将军,自然要压你一头。”
“岂止这般。”梁邵笑道,“他就是个通敌的叛将。我要擒察台的首领,他不肯,让我纵虎归山,实则是因他自家与那察台人早有约定。”
善禾深吸一口气:“怎还有这样的人?他为何要这般做?他是我们大燕人吗?怎的还帮察台人?”
一连串问题抛下来,梁邵紧紧锁着善禾的脸,抿着唇,含笑不说话。
“你说呀。”善禾推了推他的手臂。
梁邵这才道:“今日乏了,再讲不动话。明儿你再来给我送饭,我继续讲给你听。”
善禾猛然惊醒,他这是故意吊着她的胃口,拖延时间。她低头一看,只见碗里的饭菜早被他吃光,原来他们已说了很久的话了。善禾指尖攥紧碗沿,咬唇:“嗯,那你休息罢。”说罢,她匆匆离去。厨房里,妙儿正站在灶台前洗涮碗筷。妙儿见善禾这会子才回来,跺脚道:“娘子,你不要被他骗了。他这装病的心眼子,跟梁邺比起来,一般无二呢!”
善禾点头:“我知道,从今晚起就让晴月给他送饭。”她搁下碗筷,正要往铺子里去,又顿住脚步,与妙儿道:“妙儿,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好歹他现在生着病,早点让他病好了,他早点走了干净,你只当不见便是。”
妙儿歪头站在那儿,撅嘴“哦”了一声,算是应下。
自这日后,梁邵的一日三餐都是晴月送过去的。他也不说什么“浑身没力气”“拿不动碗筷”的话了,每次都是自己吃得干干净净,晴月去收碗时,梁邵总忍不住问:“善善呢?”晴月只好托辞:“年关了事忙,她说改日再来看二爷您。”
于是就这么“改日”到了腊月廿二,梁邵的风寒彻彻底底地好了,而善禾还是躲着他。梁邵在屋里踱了两圈,这小小的厢房,几步便到了头。窗外是善禾忙碌的铺子后院,能隐约听见她与晴月、妙儿说话的声音,清泠泠的,却一句也听不真切。他心知善禾是铁了心要躲他,再装病弱或一味缠磨,只怕会惹她厌烦。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楼下,善禾正与晴月核对过年的年货单子,闻声抬头,见梁邵衣着整齐地站在楼梯口,面色虽还有些病后的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笑起来也爽利了。她目光微微闪烁,垂下眼帘,继续看着手中的单子,只淡淡道:“病好了?”
梁邵几步走下楼梯,站定在她面前,声气诚恳:“好了,多谢你和晴月这些日子的照顾。”
善禾“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对晴月道:“过会子你跟妙儿去买点爆竹回来,小年夜我们也热闹热闹。”
晴月应了声,悄悄瞥了梁邵一眼,低头忙去了。
梁邵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看着善禾忙碌。妙儿从厨房出来,见他在堂中,立刻甩了个白眼,重重地将手中的盆搁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善禾蹙眉看了妙儿一眼,妙儿这才收敛了些。
一时间,只听得纸张翻动和笔锋书写的声音。梁邵安静地坐着,并不出声打扰,目光却紧紧粘在善禾身上。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善禾把单子理完,揉了揉额角,这才似乎刚发现他还在似的,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梁邵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年后。”
善禾睁圆眼:“你上次分明说病好了就走。”
梁邵有些尴尬:“那是我烧糊涂了说的糊涂话。我从来都是打算年后走的。”他站起身:“善善,我看过了。你们三人住一起,彼此照顾,确实不需要我。可是马上过年,又要洒扫除尘,又要搬搬运运,你们三个姑娘,如何做得来呢?所以,我还是留下帮你们把这年过完了。等过了上元节,我也才走得放心。”
善禾怔得目瞪口呆:“怎么又到上元节……”
梁邵装作没听见,凝眉继续道:“善善,还有一件事,我不曾与你说。”
“什么?”
梁邵仰起脸,叹口气:“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你记得我上次跟你讲的,那个叛将上司吗?”
善禾点了点头。
“他叫朱咸。”
善禾思忖片刻,方道:“前段时间看官府邸报,说北川的朱咸将军暴毙,是这个朱咸吗?”
梁邵点头:“就是他。而且,他不是暴毙的。他是个叛国之将,故意设下陷阱,想教我死在北川,亏得我那些兄弟救我于水火。我才能将他做的那些腌臜事告知裴大将军,他也才伏了法。”
“他要弄死你?”善禾深吸一口凉气。
梁邵继续道:“这身伤便是拜他所赐。陛下赐死他之后,对外却说他是暴毙而亡的,你可知为何?”
善禾摇摇头。
梁邵缓声道:“当今太子殿下生母朱贵妃,摄六宫事,也是姓朱。”
善禾瞳仁骤缩。那些纷乱的、琐碎的一切慢慢串起来。
朱咸是叛将。梁邵揭发他的秘密,令他伏法。陛下赐死朱咸,碍于朱贵妃与太子情面,对外宣称其暴毙而亡。梁邵封爵,受封指挥使。陛下清查无极场,东宫牵连。太子是朱咸外甥。孟昭仪是梁邵表姐。孟昭仪怀孕,晋升贤妃,与朱贵妃只差一品。陛下擢升梁邺为大理寺少卿,允贤妃省亲,给孟持盈赐婚,梁邵又在此刻回京。
梁邵看善禾一副惊惶模样,在她身边坐下,温声道:“我若回去了,势必要入宫赴宴的。届时碰见太子与贵妃娘娘,反倒难堪。”
善禾转过脸来,怔怔道:“倘若,陛下就是要扶你起来,制衡东宫呢?”
梁邵一笑:“没想到我们善善还有这般见识。放心,我这次不回去,就是向陛下表明我的心了。何况,有哥哥在,有贤妃娘娘在,那些缠磨人的烦心事,他们自会周旋解决干净。陛下见我不识趣,必定要舍了我,一心栽培哥哥的。”
“梁邵。”善禾咬唇道,“这是陛下给你的机会。你把握一下,说不定,你还能更进一步,比你哥哥更厉害,站得比他还高。”
梁邵却仰起头,笑里带了点苦涩:“哥哥想做人上人,我不与他争。况且若此番回去,再想脱身怕是不能了。”
梁邵不觉想起这次回京,裴大将军意欲给他说亲,梁邺也说要给他说门显赫的亲事。他眸子逐渐黯淡下去。
“善善,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与你说我在北川的经历,可你总避着我。既然你不想听,那便罢了。但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