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皆是因为我不好,害得元宝不足月就出生了,郎中说他娘胎里不足,日后恐怕身子不好。祖父,请您一定要保佑元宝一辈子都健康平安,没病没灾,等到八十岁、九十岁,我们元宝要寿终正寝,人们从五湖四海来送他最后一程,就跟祖父您一样……”
梁邵躲在别人家的墓碑后,亦静静流泪。
善禾仰面咽泪,只见碧天静云,偶有鸟雀掠顶。忽而一阵风吹来,携着香烛气息。梁老太爷墓旁垂柳缀着新绿,亦随风轻曳。
善禾愣愣望着,轻声问道:“祖父,您会原谅我罢?”
墓碑不答,静默地伫立在那儿。
善禾流泪道:“您要是原谅我,就显个灵罢。”
依旧是天地寂静。
善禾跪了一会儿,见天色渐晚,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只得扶膝起身。
梁邵忙将身子隐在墓碑后。
善禾挎着竹篮,刚往外行了两步,却听得身后一阵响动。她转过身,只见柳树枝上,栖了两只鸟雀,朝善禾啼叫了几声,仿佛专程与她说话似的,旋即又扑棱着翅膀,飞向暖红色的夕阳,远去了。
赠给吴闻知和米响的如意锁,花费了善禾身上最后的钱。她只能徒步离开。好在,善禾并不打算回去了。不远处就有一座山,侧面是个峭壁。趁着最后一点天光,善禾认真地打量了峭壁一遭。她很满意。来的路上,善禾想了很多种死法,最后选择了跳崖。从跳下去到落地,人有一段时间是飞在空中的,没有束缚,没有桎梏,这是自由的死。善禾羡慕鸟儿,可以翱翔穹宇,自由自在。她这辈子自由太少,总是身不由己。若临死前能彻底自由一把,倒也无悔了。
她把竹篮扔在道旁,一心一意地爬上山。此山荒芜,故草木横生、荆棘挡道。善禾徒手拨开,早已皮破血流。好在山并没有很高,一炷香的时辰便攀上去了,累得善禾大汗淋漓。
梁邵跟在后头,渐渐明白了善禾的用意。怪道她来给吴天齐赔罪,怪道她来看祖父,怪道她扔下元宝不管,原来早就做好决定。他还以为梁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善禾开始新的生活,他与元宝会陪着她慢慢走出阴霾,原来没有,从来都没有。
等到得山顶,天已大黑,夜风吹在身上,冷得刺骨。善禾哆哆嗦嗦得走近悬崖,两手抱臂。泪痕已干,血也不再流,唯有心是热的。
终于要结束了。她有些不舍,却也没办法,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人生就像今晚的夜色一样,黯淡无光。
善禾吹了会儿风,冷得实在受不了,便往崖边走。月光从云缝里漏将下来,照得山涧里奇石森森。善禾就着月色,虚虚一笑,想道:好了,终于要自由了。她展开两臂,如蝴蝶一样纵身往前跃去。
梁邵早从黑暗中疾奔而来。他抱住善禾腰腹,整个人往后一仰,二人齐齐跌在地上。几颗石子扑簌簌地滚落山涧。
善禾仰躺在梁邵身上,她刚崴到脚,这会子痛得蜷起身子。
梁邵忙扶着她坐起来,紧张地看善禾的脚。
见是梁邵,善禾怔然无语,她低下头,不知如何开口。
梁邵轻轻帮她脱下绫袜,脚踝处已擦破皮,见了血。
“是这儿崴到了吗?”他五指按在善禾脚踝处。
“你不用管我。”善禾硬声道。
梁邵抿了抿唇:“谁稀罕管你?”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要去死,我不拦你。但有一件,人从悬崖跳下去,摔个四分五裂,我怎么给你收尸回去?我还要一只胳膊、一只腿儿的,一个一个给你拾回去?”
善禾心底有些怕:“不会这样的……”
“怎么不会?你见过?”梁邵振振有词,“你看这峭壁岩石嶙峋,枯枝横生。这里绊一下,那里勾一下,手掉在枯枝上,腿脚挂在石头上,到时候我还要爬悬崖给你收尸?”
善禾想到自己四分五裂的样子,不由蹙紧眉,但仍是逞强:“你不用管我,也不必给我收尸,死在外头,在阳光底下,也很好。”
“薛善禾呀薛善禾!你仔细想想,你若孤魂野鬼曝尸荒野,路人撞见半截身子一颗头颅,吓出病来如何是好?再说没有人给你收尸,身子又摔碎了,灵魂也未必全乎的。我从前听人讲过,魂不全者无法投胎,只能在横死处循环往复。到时候你每时每刻重复着摔下去的那一瞬,你能开心吗?不能罢?你不开心,是不是就生怨?生了怨,是不是就会害那些好好生活的人,岂非成了厉鬼?”
“我不会害人!”善禾有了哭腔,“我从不害人!”
梁邵指腹悄悄用力,摸索着善禾受伤的地方,嘴上继续说:“好,你不是厉鬼,不会害人。还有一件,没人给你收尸,我就没办法给你立牌位。到时候元宝怎么祭拜你?你是狠心的,不要元宝。可你怎知元宝也会不要你这个阿娘?若来日他问我他的阿娘去哪了,我该如何说?我说你去世了,他要来祭拜你,我又该如何?”见善禾听得入神,梁邵捏住善禾的脚踝使劲一按。善禾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立时逼出眼眶。
梁邵笑道:“好了,好了。”他屈指给善禾拭泪,“善善,你生得这般容貌,秉性又良善,怎能摔得面目全非呢?就算你不想活了,那也得干干净净、全须全尾地死去,对罢?也得让我给你收尸,这不过分罢?好了,今日夜色太晚,等明天罢!明天一早,咱们起床,我再陪你想办法去寻死。”话落,也不等善禾搭话,梁邵将善禾抱起来,背在背上。
他抄着善禾的腿弯,一步一步下山去。起初,善禾踢着脚反抗,待入了深林,草木荆棘再度袭来,梁邵把善禾的腿往自家腰上一圈,一手拖住她的大腿内侧,一手拨斩障碍。他挡在前头,受伤更重,且又背着善禾,没一会儿便喘起粗气。
梁邵心底痛得厉害,他不敢说太多,怕弄烦了善禾,她更不想活。也不敢不说,怕善禾没人说话,自己又胡思乱想。只好东扯西扯地问善禾离京后怎么来到这里,善禾只嗯啊地作答。夜色愈深,山风愈厉,唯背上传来的体温真实可依。
第116章 结局(下)……
梁邵背着善禾,深一脚浅一脚地好不容易下了山,就近寻了个官驿,要了间上房。到房间时,才发现善禾已累得伏在他背上睡着了,细喘微微,黛眉颦顰,脸上、手背上尽是枯枝刮出的血痕。
梁邵找店小二要来金疮药、白布巾和一盆热水,先替善禾把脸擦干净,才一点一点给她涂药。
翌日善禾醒来时,发现梁邵握着她的手,趴在床沿睡沉了。她支臂起身,手被他攥紧,半分抽不出来。走不脱,善禾只能侧躺在那儿,等梁邵醒过来。
她心底泛着苦水,抬手抚上梁邵的眉眼,不禁想起元宝。昨夜下山的时候,梁邵说,元宝不快乐了。“茫然四顾”四个字,绞得善禾心口生疼。她确是个不称职的娘亲,把孩子一抛,自己就去寻短见,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实在、实在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倘若她死了,那些共侍兄弟的污名或可淡些,对元宝应当更好。
善禾又忍不住酸了鼻尖,她摸着梁邵浓密的长眉,轻声道:“阿邵,求你定要寻个容得下元宝的妻室,待他如己出。”
掌心之下,梁邵静静睁开眼,他平声说道:“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元宝这辈子只有一个母亲。”
善禾忙吸了吸鼻子,收拾神色。
梁邵坐直身子,换上平素大咧咧的模样:“好了善善,我这便去要热水吃食。你仔细想想,今日选个什么死法,可万莫别跳崖了。”
等梁邵端着早膳过来,善禾已把头发梳好,挽了个简素秀致的髻子。梁邵一壁调箸摆盘,一壁笑问善禾:“如何?想好了没有?”
善禾平静道:“跳河。”
“行啊。”梁邵笑道,“河水清净,死在里头倒也清白。只要我及时捞你起来,就不会泡成巨人观了。”
善禾怔然无语。
用完早膳,二人一齐出门寻河。
梁邵这些日子寻善禾,已很清楚密州大街小巷的布局。他主动带路,实际上悄悄把善禾往人群聚居的巷道引。百姓临水而居,自然往河里倾倒污物。人多了,什么脏的、臭的都往里头扔。薛善禾爱干净,哪里肯死在这样的地方?
这厢梁邵领善禾走到一条小河旁,顿住脚步。善禾游目望去,见河床不过十余步宽,岸边几个妇人正洗衣说笑。
梁邵随手一指:“好了,就是这里。如何?”
善禾踌躇地看了看旁边的娘子们,轻声:“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