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绿珠捧起同扬之作,笑道:“我来读他的。”说罢,绿珠低头略略扫一眼,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同扬斜她一眼,“快念与薛娘子,请薛娘子好生赏鉴赏鉴。”
绿珠咬紧唇,待把笑憋回去了,方絮絮开口:
“诗题《玉蟾》,诗作如下:一蛙两蛙三四蛙,五蛙六蛙七八蛙。九蛙十蛙无数蛙,噗通噗通跳莲花。”
善禾早已掌不住,弯了唇瓣,与绿珠一齐掩面笑起来。
见这两小娘子取笑,同扬瞪起眼来:“笑什么!我这是雅俗共赏,又押了韵,意思又通俗简明!”
绿珠笑得弯腰捧腹:“不必评了!你这首必是末等!”
善禾也笑着:“倒是极有童趣。”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梁邺,见他还在凝眸深思,善禾心底隐隐生了困惑。
同扬面上挂不住,佯怒道:“我这诗返璞归真,强似那些矫揉造作的!”他急急要把这篇翻过去,“你们写得好,也叫我赏鉴赏鉴!”说罢望向善禾,“就先赏鉴薛娘子的罢!”
善禾忍住笑意,取了自己的诗笺,递予绿珠:“也请绿珠姑娘代为诵读。”
绿珠接过,也是先扫一眼,方才的笑渐渐收了,先赞了句:“这才是正经诗。”接着细细读来:“诗题为《题无有园》,诗作如下:远天近水万峰攒,画栋飞甍隐玉阑。”
同扬道:“起得平平。”绿珠横他一眼:“你又懂了。”
“虚实同观皆妙理,色空一转有还无。
风掀翠盖千重浪,亭立清波八角珠。
棹短舟轻横古渡,回看天地两模糊。”
绿珠与善禾尚还默着,同扬已叫道:“了不得了!这是要参禅了!”
绿珠浅笑道:“这你是真明白了。”
同扬一笑:“如何不明白?别的我不知,但这‘色空’二字,最是我家老爷子常挂嘴边的,说甚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绿珠因问道:“那你觉得这首如何呢?”
同扬脱口而出:“不好。”
绿珠与善禾皆不解:“这又如何说?”
同扬正色道:“什么都是‘空’,什么都是‘模糊’,倒不如死了算球。”
绿珠正要开口讽他,善禾却点头:“确是写的不好。现在想来,我心底想写的,也只有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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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哥的诗在下章。把哥的诗写在这章,篇幅太长了,我写得头疼。
我写得不好,仄起平收都没管,大家将就看,只看意思就行。
欧阳同扬的诗化的是乾隆《飞雪》。善善的诗也是我翻了一些诗作模仿写的(我参不了禅,但是善善现在的心境应该是开阔向往真正的自由的,所以请大家将就看看吧)
第68章 诗会(二)
绿珠今见了善禾这首,更是胸有成竹。因善禾的句子写得虽好,然合在一首诗中,意思却不甚连贯了,显得全诗气脉不畅,却也符合善禾所说的“因想写最后一句,才写了整首诗”。这是诗家大忌,故而绿珠现下心中暗喜,只待一展自家诗才。
当下,绿珠掩口笑道:“你自家招了,倒也罢了。作诗最重浑然天然,这般拼拼凑凑,看来薛娘子与那彩头无缘。”
善禾复望了望自己的诗,心中并不在意那彩头,而是笑道:“愿闻绿珠姑娘佳作。”
绿珠便也取了自己的,请善禾来读。
善禾捧着诗笺,平声读来:“诗题曰《无有园词》,诗作如下:水晶帘卷夜迢迢,芙蓉帐冷寂长宵。”
同扬叹道:“哎!我如何不知你一人在此独守空闺,好歹我现在不是来看你了么?”
绿珠斜了他一眼,同善禾道:“别理他,继续继续。”
同扬忙道:“是了是了,这便住嘴!”
善禾道:“枕边点点袖斑斑,鲛绡裁就锦书条。”
同扬又惊又喜:“绿儿,你还与我寄过信儿?怎生我一封未曾见着!”
善禾垂下诗笺,蹙眉:“欧阳二爷,不若您来念好了。”
同扬忙告罪噤声:“没耳性!这便住嘴!”
善禾这才继续读下去:“深宫月落蛛丝瘦,暖阁香沉兽篆销。十二阑干都倚遍,远望星河鸳鸯翘。”
话音刚落,同扬已拍手喝彩:“好极!妙极!”
善禾也忍不住赞道:“好一句‘十二阑干都倚遍,远望星河鸳鸯翘’,人景俱在,特特是末句,连天上星河都做了你鬓上的鸳鸯翠翘,实在是浪漫!又说尽了相思苦,又写尽了相思人。这首自然为尊了。”
绿珠得意笑着:“才刚我起诗时,便料到你们要写这满池莲叶。果真教我猜中了!我偏不写莲叶,我偏要另辟蹊径!”
善禾亦点头:“是了。我们以景起笔,反倒落了俗套。”
三人皆推绿珠此诗为目前最佳,唯独缺了梁邺的。齐齐回望,只见梁邺锁眉沉思,整个诗笺已教他洋洋洒洒写满了,密密麻麻全是墨迹,众人无不纳罕,围拢至梁邺桌案旁,垂首细观。起笔一句是“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绿珠轻喃:“起得别致。”
恰好梁邺写完最后一句,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信手将笔丢至一旁,凝目望着这首长诗,竟不觉额角冷汗涔涔。善禾站在他身侧,却不观诗,只细细瞧他神色,梁邺自写这诗来,先喜后悲,先笑后叹,到这会子竟生了一额角的汗,实在是怪。她塞了素帕在他手中,捧起诗笺:“大爷的诗也成了,一并品评了罢。”
绿珠与同扬点头称是。
善禾垂眸读之:“诗题《荷叶》,诗作如下:
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
蜻蜓未立波先颤,游鱼曳尾触叶惊。
东风夜赠琉璃色,晨露朝匀翡翠茎。
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
绿珠笑道:“这写的是荷叶初生,倒是末句有趣,‘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好个孤傲无情的荷叶!”
善禾点头:“我也觉得把荷叶写得太过孤傲了。”说罢,继续读来:“忽承天泽沐恩光,万柄参差立南塘。”
同扬笑嘻嘻说:“噫!怕不是稷臣借物喻己了,写的是自家金殿对策摘得探花的好事罢?”
绿珠和善禾俱笑起来,而梁邺却已负手行到旁边,默看池中荷叶亭亭。
“荷盖亭亭叶作城,十万貔貅列阵横。
锦帆蔽日遮云幕,红萼扶肩庇苍生。
雨击青盘明珠迸,风翻翠盖飒沓声。
团团叶叶燃烈魂,送我烧尽九霄层!”
绿珠也不由惊呼出声:“好大气魄!不过一池莲叶而已,连天也要教你烧破了!”
善禾莞尔笑着:“且看他底下如何。”于是继续念道:
“敢教来日蒸霞蔚,我披仙衣驾鹤腾。
飞鹤踏碎凌空日,银河揉作赶路灯。
明月借我一壶酒,三千莲客参星斗。
一念通天万法明,点化玉宫齐天圣。”
同扬已拍手叫好:“妙!妙!一念通天,点化孙猴,真乃古今第一人也。不读前面,谁知这是首写荷叶的诗?”
善禾也含笑点头,偷眼去看梁邺,那厮仍旧独立栏杆边,背对他们,独自出神。善禾又念起方才梁邺那愁思模样,收住同扬的话:“我继续了。”
她低头略扫一眼,细眉也微微蹙起:“接下来入秋了。”于是朗声念道:
“秋风乍起凝雨露,霜天暗来换节旌。
枯柄萧疏渐失色,败甲残旗犹自惊。
棹起碎叶划碎影,桨作寒刀刻寒汀。
枯蕊强留当时色,腐草徒记去岁形。
莫怨寒蛩啼旧事,西风卷叶作愁音。
一年三百六十日,当时惘然当时情。
魂散骨枯沉极蒲,不栖泥淖栖雪冰。”
善禾一口气读下来,只觉心惊。抬头,亭中也已寂然。绿珠蹙紧眉头:“没想到下半阙竟是荷死。荷生、荷盛、荷死,倒也是造化之律了。”
同扬却不明所以:“稷臣!好好一首诗,你怎写得这般晦气,要是停在一念通天点化齐天大圣那儿,我自推你为尊了。”
梁邺却转过身,淡声道:“造化之律,有生便有死,生死相依,盛时极盛、衰时极衰,本就是自然之理。”
同扬噎住,他觉得梁邺这话不对,一时却想不出什么驳梁邺的话,急得瞪起眼来。
善禾读着最后那句“魂散骨枯沉极蒲,不栖泥淖栖雪冰”,只觉心底摧枯拉朽地疼。香消玉殒,葬身在一汪碧水中,不教尘土染脏身子,也是不栖泥淖栖雪冰了,临了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走,这是当初她的心境。若非梁老太爷的搭救,这或许就是当初她的命了。善禾指尖收紧,慢慢把诗笺搁下,深望梁邺一眼,抿唇道:“按大爷的话,这诗尚未完。若大爷不介意,我替大爷把最后补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