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沉默了一下,慢慢走上前,叩拜行礼:“臣——如意拜见陛下。”
脚步声轻轻响起,朝她走来。
商如意仍低着头,只见一片雪白的衣袂飘然而至,出现在视线中,而那衣角之下,仍旧是一双熟悉的,雪白奢华的丝履。
头顶,传来了楚旸懒懒带笑的声音——
“在这里等你的,是杨随意。”
“……!”
商如意的呼吸又是一窒。
沉默半晌,她慢慢站起身来,看着眼前那张俊美无俦的笑脸,只能轻声道:“杨公子。”
楚旸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一挥袖,坐到了矮几前,又抬手示意她也坐下。商如意早已别无选择,只能告罪,坐到了他的对面,看着他亲手为自己斟上了一杯温酒,送到了她的面前。
商如意双手接过:“多谢。”
“这样就对了,”
楚旸愈发得意起来,笑道:“还是杨随意来见你好,杨随意来,我们更能做回自己。”
商如意苦笑道:“陛下……杨公子要做自己,随时都可以。”
“嗯,”
楚旸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道:“我在宫里,只能是皇帝,我说的我想的,都要被那些随时盯着我的臣子们挑三拣四,稍有不如他们意的地方,他们就接二连三的上书,劝谏,甚至还有一头撞死在我面前的,好像我做了什么祸国殃民,该天打雷劈的事!”
“……”
“可我要做的,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些人却鼠目寸光,一点都看不到。”
“……”
“他们,只在乎他们的官声,在乎朕的名声。”
“……”
“可是,官声和名声有什么用?朕修的运河,筑的东都,还有将来打下来的辽东城,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功绩啊!”
说到这里,他有些兴奋的抬头看向商如意,笑道:“但我知道,你是懂的。”
商如意看着他:“陛下——”
她突然发现,虽然她一直无法猜出那位看上去温柔可亲的皇后娘娘的心思,但这位行为怪悖,倨傲不羁的皇帝陛下的心思,却反倒很容易看透。
至少在此刻,她看透了。
楚旸一次又一次的来找她,甚至趁皇后传她入宫的机会来“劫”她,就是为了让她懂他。
他一直在说,引她为知己,但现在看来,他并非引人为知己,而是迫切的想要有一个人懂他,明白他,让他在这个世上行走得并不孤单。
自己,也只是误打误撞,撞入了他的视线里……而已。
这样的人,看似固执坚定,但其实,也很好摧毁。
商如意抬起头来,看着那张俊美的脸上如同孩子一般得意又自信的笑容,嘴唇微微开阖,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嗓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几次挣扎,却挤不出一个字来。
楚旸还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你懂的,对吗?”
“……”
沉默了许久,商如意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是。”
只这一个字,就像是严冬突然吹来了春日的暖风,楚旸的整个身心都畅快了一般,他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又亲自执壶,为商如意手中的酒杯添了一点酒。
“快喝一些,这酒暖到现在刚刚好。我知道,你从宫里出来,肯定被冻坏了。”
“皇上……杨公子,你知道皇后娘娘今日传我?”
“当然知道,”
楚旸淡淡一笑:“她在想什么,朕清楚得很。”
商如意道:“娘娘她,在想什么。”
楚旸看了她一眼,目光却似突然变冷,道:“其实,你多此一问。”
“为何?”
“皇后传你进宫,对你温言细语,自然是因为在你身上有利可图。”
“有利……可图?”
商如意的神情渐渐凝重,回想起这些日子见到江皇后时,那张温柔又和善的脸庞,再牵连上这四个字,竟然她感到一阵寒意油然而生。
而楚旸却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道:“你不用觉得可怕,图谋利益未必就是要害你,这宫中,不,就算是在人世间,这也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
“只有朕,与你是倾心相交,不为名不为利,你更不用担心朕会害你。”
商如意原本因为那四个字而心思沉重,可一听到楚旸这话,却又哑然失笑——身为皇帝,他还需要在谁的身上去图名图利呢?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想到这里,她淡淡笑道:“陛下这话,倒是折煞如意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陛下今天费心思把如意接来这里,真的什么都不图,只是为了跟如意说刚刚那些话吗?”
她一边说,目光一边轻轻的流向桌面上放着的那封信。
楚旸何等敏锐,立刻也明白过来。
他淡淡一笑,道:“如意,你果然聪慧过人。”
商如意正了正神色,轻声道:“陛下的心中有韬略,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但就算千里之行也需始于足下,而足下的第一步——”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楚旸却丝毫没有迟疑的接着道:“是粮草。”
商如意看向他。
楚旸淡淡一笑,道:“你说得对,当朕跟朝中那些文臣武将说起朕要再对辽东用兵的计划,他们百般推脱,最后,也只能以粮草不足为由来阻挠朕,请求朕收回成命。”
“……”
“而朕让人彻查了如今东都城内的粮仓,的确,已经支撑不起朝廷再一次用兵。”
“所以——”
商如意轻声道:“兴洛仓这一战,关系着陛下的千秋伟业,是吗?”
楚旸面色逐渐阴沉,似乎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会被身外之物所役,但终究也不能不承认,只能长出了一口气。
这无声的一叹,便是承认了。
商如意的神情更紧张了几分,她再次看向那封信,然后轻声道:“那如今,兴洛仓战事如何?”
第203章 三次出兵,皆败
提起这个,楚旸的脸色慢慢阴沉了下来。
他看向桌上那封已经拆开的信,虽然没有再拿出来,那上面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慢慢说道:“宇文晔三次出兵,皆败。”
“……!”
商如意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也看向桌上的信封,又看向楚旸,像是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咬着下唇,将心中翻腾的情绪强压了下去。
看着她惊惶不定的神情,楚旸的脸上冷意更甚,道:“你不帮他辩解?”
“……”
“你可知,这样的战果,足够让朕治他的罪了!”
“……”
“若要治他的罪也很容易,朕只要一道口谕就能去洛口渡将他调回来,打入大理寺牢房,该罚,还是该斩,只要问罪清楚,就能执行!”
商如意又一次看向楚旸:“陛下——”
楚旸突然眯起眼睛,细长的凤目中露出了危险的光芒。
商如意心中一梗,急忙改口:“杨公子……”
楚旸这才轻笑了一声,似是很满意她的改口,而后,脸色又慢慢的沉冷下来,说道:“他延误战机,损兵折将,更影响了朕未来的大计,死不足惜。所以,朕并不打算轻饶他。”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商如意渐渐苍白的脸庞,目光却又温柔了起来。
“你……不用担心。”
商如意低垂眼睑,没有说话。
可是,她垂在身侧的手渐渐的捉住了自己的衣角,用力的捏着,掌心的冷汗几乎将衣衫都浸透,而她还在不断的颤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所以,楚旸是真的对宇文晔动了杀心。
如果说上一次,还只是口头上的威胁,那么这一次,他已经计划好了杀掉宇文晔的步骤,甚至,他可能已经开始预设,杀掉宇文晔之后的安排。
果然,楚旸接着说道:“你,与他无关。”
“……”
“就算朕赐死了你的夫君,也不会有任何的风雨吹打到你身上。”
“……”
“如意,朕会保护你的。”
他的这些话,听上去无比的温柔,甚至称得上体贴,可却像是无形的重拳,一记又一记沉沉的打在商如意的胸口,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因为指尖轻颤,酒水也晃出了悠荡的光,虽然心口沉闷隐痛,可她还是扬起头来一饮而尽,然后将空酒杯夺的一声放回到桌上。
商如意抬起头来看向楚旸:“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你要杀我的夫君,为什么还要提前告诉我?”
楚旸仍旧温柔的看着她:“因为,朕不想你害怕。”
“……”
“如意,提前告诉你这一切,你也就有个心里准备。当然,你要明白一点,就算宇文晔死了,宇文家不复存在,你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朕可以补偿你——你想要任何赏赐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