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
善童儿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只红着眼,涕泪横流,原本壮硕得跟小牛犊一样的身体这个时候竟也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显然,是被吓坏了。
虽然这孩子也算经历不少,还去过王岗寨当了九当家,他可能参与过争斗,甚至看到过杀人,但战争真正的惨烈却不是寻常人能想象得到的,甚至——商如意回想起自己跟宇文渊第一次见面时,就赞颂过他“神弓震龙门,筑尸成京观”,正是这两句话博得了宇文渊的好感,让她的婚事顺利更改。
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只想着这样的大英雄平叛杀敌,英勇无畏,却没有想到,短短几个字的背后,是这样的惨状。
京观,原来是这么残酷的东西。
商如意的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矛盾和痛苦,她不由的抬起头来,看向站在最前方的宇文晔。
相比起周围的人震惊,他仍旧十分的沉静,一只手扶着墙垛,目光冷峻的望着前方那在阳光下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恐怖的京观,这一刻,甚至能看清一汩汩血水从尸山上流淌下来,染红了半条河流。
一阵风吹过,河水泛起的粼粼波光中似乎也透着殷红的血色。
尸山血海,这就是尸山血海!
而那阵风,也卷裹着尸臭,再度袭来。
顿时,城楼上的更多的人发出干呕的声音,好几个已经按捺不住捂着嘴飞奔下了城楼,在城下呕吐了起来,那些呕吐的声音在城墙间被放大了无数倍,好像惊雷一般在所有人的耳边回响。
商如意再度抬起头来,周围已经全都是一张张惨白无神的脸,虽然还有些人强忍着没有呕吐,没有痛哭,但他们的眼神,已经完全破碎,掩饰不住那种从心里生出的恐惧,而那恐惧的情绪,更是慢慢的在城楼上蔓延开来,随着那卷裹着尸臭的腥风,逐渐席卷了整个扶风。
这个地方的人,已经崩溃了。
这时,商如意的心突然一沉——这,就是宇文晔之前说的,更大的打击?
八万人马的全军覆灭,说到底只是那个传信的士兵口头上的一句话而已,这些人只知道有八万人马死了,不能再参与战斗,但消息听完了,也就完了。
可眼前这个场景不同。
这座八万将士的尸体筑成的京观,能让他们清清楚楚的看到战争的残酷,更让他们实实在在的明白,当失去了整整八万人马的扶风,如果再和薛献对峙,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这,也许就是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也许的结果!
商如意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凤臣!”
直到这个时候,宇文晔才慢慢的转过身来,在阳光下,他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半分温度,平静的看向周围的人。
他道:“都看清了?”
……
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的话。
还有谁,看不清?
那一张张惨白的脸,一双双绝望的眼,在这一刻彻底穿透云层,照亮了大地的阳光的映照下,更清晰无比,他们仿佛沦陷到地狱的幽魂,已经彻底的绝望。
但还有些人看着他。
如果说所有人都绝望,都沦陷进了地狱里,那么眼前这位辅国大将军,应该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因为朝廷将扶风交给了他,也将抵御薛献的重责交给了他,他应该有应对的办法,也有挽救所有颓败的心的能力。
所以,这一刻,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来,目光闪烁着看向他。
他,会说什么呢?
他,还能为这里的人,这座扶风县,做什么呢?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反射着阳光,带着炽热的温度看向宇文晔的时候,商如意也屏住了呼吸——她记得宇文晔说过,之前听说八万人马全军覆灭的消息时,还不到鼓舞士气的时候,因为到了扶风会再有一次更大的打击,人的韧性再好,也经不起这样反复的打击。
现在,应该到了他鼓舞士气的时候了吧?
想到这里,商如意握紧拳头,掌心几乎全都是冷汗,紧张的看着他。
但宇文晔的脸上,仍旧是一成不变的冷峻,甚至连那深不见底的眼瞳,也没有一丝的光亮,他看了看周围这些被沉沉死气笼罩着的士兵,淡淡道:“都看清了,那就下去吧。”
“……!?”
商如意一下子睁大了双眼!
什么?!
他,让这里的人就这么下去?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让所有人目睹了这惨烈的一幕,士气低糜到几乎崩溃的时候,他仍然什么话都不说?这样一来,这支队伍岂不是要完全丧失战斗力,那他还如何领导这些人马,更妄论赢得这场战争了!
不仅是她,连一旁的穆先和程桥都露出了诧异的眼神,目瞪口呆的看着宇文晔。
可他,仍旧没有其他任何的举措,只摆了摆手。
这一回,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了什么——到了这种地步,也许连这位大将军,都已经放弃了。
既然是这样,那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放弃呢?
想到这里,这些人也不再有任何的迟疑,甚至,许多人早就在城楼上呆不下去了,纷纷转头就往城楼下走去,他们不住的叹息着,而那此起彼伏的叹息声汇聚在一起,仿佛一声沉重的长叹,将这一场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战事打入了失败的深渊。
他们,赢不了了。
第425章 薛献,来了!
他们,赢不了了!
他们赢不了了……
这样颓败的,低糜的情绪如同一场看不见的疫病,迅速传遍了整个扶风,即便是下了城楼,走到城中的官署中安顿下来,商如意也能从那静谧的空气里感觉到这种失败的情绪。
甚至,连周围路过的那些侍从,婢女,脸上也都是这样惘然的神情。
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自顾自的清点行李。
把几件衣裳收起来放好之后,她便拿出了一只散发着淡淡药味的小包袱,拆开一看,里面正是她之前在长生药铺买回来的那些药,临行前全都按照剂量包好分作几个纸包,拿起一个拆开,浓郁的药味立刻扑鼻而来。
这时,卧雪抱着一只药罐从外面走了进来。
“少夫人,按照您的吩咐,这罐子里装了三碗水。”
商如意低头看了看,便将拆开的那只纸包里的药都放了进去,又拿了一根没沾过油盐都筷子搅了搅,然后说到:“拿去煎吧,记得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就可以熄火了。”
“是。”
卧雪捧着药罐走了出去,刚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欲言又止的回头看着她。
商如意抬头:“怎么了?”
卧雪想了想,终于轻声说道:“少夫人为什么要带我来扶风?”
“……”
“难道,少夫人就不怕——”
后面的话,她似乎自己也不敢说出来,商如意倒是淡淡一笑,道:“如果真的怕你再耍什么花样,我也就不带你出来了。”
“可是,”
卧雪又道:“我毕竟曾经,那样背叛过少夫人的信任,你难道还能相信我,不怪我?”
看着这张明明还很年轻,却因为经历太多,而过早褪去稚气的脸庞,商如意想了想,轻叹了口气,道:“你对我的‘背叛’,也是另一种忠诚,或者说,你没有选择,所以我不怪你。”
“……”
“至于带你来扶风,是因为你的忠诚,所以我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
“卧雪,你也听好了。如果这一次扶风之战,你再耍花样影响了整个战局,就算扶风不失,我也会亲手杀了你;而一旦扶风战败,这里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你就算有能算计我的本事,也没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逃出一条命来,这一点,你自己应该也明白。”
“……”
“但相反,只要你好好的做事,哪怕只是做好你的本分,这一次扶风一战若能胜,你也是有功的,到那个时候,将功抵过,你之前做过的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
“所以,你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卧雪没有说话,只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药罐,沉默半晌,又抬头看向她,轻声道:“夫人就不怕我——鱼死网破?或者,破罐破摔?”
商如意也看了看她手中的药罐。
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卧雪身边,沉声道:“人,不到真正的绝路,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抱着必死之心——哪怕到了绝路,也有求生之念,这是人的本能。”
“……”
“只要还在世上,谁都想活下去。”
“……”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一点生机,都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
听了她的话,卧雪沉默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只轻轻的“嗯”了一声,便抱着药罐子走到外面的院子的一角,那里有商如意特地让人找来的一个小炉子,因为不想惊动太多人,所以她打算自己在这院子里熬药,为宇文晔调养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