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峥又想了想,摇头道:“也不是。”
裴行远睁大眼睛:“也不是?那是什么?”
沈无峥想了想,似乎在斟酌自己的用词,半晌,轻声说道:“她的样子看上去更像是——那些将来要发生的事,对她来说,好像是一些放在箱子里的东西,又或者说,像是写在书本上的文字。”
“……”
“她打开了,就知道是什么。”
“……”
“就像刚刚,她做的那首诗。”
提起那首诗,裴行远的眼睛都亮了一下,但眉头也皱得更紧了一些,道:“这个女人,说话做事,都不及如意,当然更不及你,却没想到,能做出这么好的诗。”
说着,他又重复了一边:“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
“……”
“怎么看,她都不像有这种气魄的人。”
“所以,”
沈无峥道:“我刚刚说,她知道的那些事,不是她想到的,也不是她未卜先知的,更像是写在一本书上,她打开了,找到了这一段,才知晓。”
“……”
“也包括,她刚刚写的这首诗。”
裴行远看着他:“我不懂。”
沈无峥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刚刚,她和如意作诗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他们。如意的诗,应该在千步廊游玩的时候就在做准备,当然做得不算顶好,可这么短的时间内,而且能做到陛下的心里去,小妹的心思机敏,非常人能及。”
听到这里,虽然心思沉重,裴行远还是忍不住笑了笑,道:“知道你小妹厉害,不用夸了。”
沈无峥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然后又接着道:“可是虞明月……她的那个样子,不像是在作诗。”
“不想在做诗?那像在什么?”
“像在——默书”
“默书?什么意思?”
沈无峥微微眯起双眼,沉声道:“我在老师门下念书的时候,老师也常叫我们默背一些精彩的文章,有的时候也会点名起来背诵,她刚刚,就像是没有做好准备的学生被突然点名,记得一些,又不太记得,一直在费力回忆的样子。”
“回忆?”
裴行远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可是,作诗的时候,如果想不起好的词句,也会很费力。”
“不,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我在老师门下念书,也不仅是学先贤的典籍,老师也会教给我们一些——特殊的知识。比如说,他曾经教给我们,如何通过一双眼睛,来判断一个人说话是否真心。”
“眼睛怎么判断?”
“老师曾说过,一个人思考的时候,眼睛往往会往下看,而回忆的时候,往往会往上看。”
“……”
“所以,做诗联句的人,往往是低头脑袋;而默书的人,经常会仰头。”
“……”
“刚刚,”
沈无峥眼中闪过一缕冷光:“她一次都没有低头。”
第617章 这,不算意外……
听见他这么说,裴行远立刻仰头想了想,可还没回忆出什么来,倒是先回过神来,立刻欣喜的道:“还真是这样!”
看着他这个样子,沈无峥也抿了抿唇。
但下一刻,再一细想,裴行远又皱起眉头,苦着脸道:“可是,就算是这样,那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总不可能真有一本书,把将来能发生什么都写给她看吧?那岂不是天书?那她岂不是神仙?那还得了?”
沈无峥笑着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说着,眼底划过一抹清冷中带着几分锐利的光芒,道:“就算真的是神仙——”
裴行远没听分明,只看着他:“什么?”
沈无峥轻轻的摆了摆手,又想了想,然后认真的说道:“我刚刚说的,只是打个比方,我不信这个世上真有什么本事,或者什么天书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任何事,都是人做出来的。”
“……”
“虽然我现在还没弄清楚她到底如何知晓这些事情,但我敢肯定的一点,她并非卜算到未来会发生的事,只是很生硬的知晓一些事情,可一旦这些事情改变,或者一旦她记不起来,那么她就无计可施了。”
“……”
“也就是宇文晔说的,知,与智,是两回事。”
“知,与智?”
裴行远刚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一些,可最后一句话,却又把他给绕晕了。沈无峥转头看向他,微笑着说道:“确切的说,事情可控,人不可控。”
“……”
“当她想不起来,她就不具备‘未卜先知’的能力;当事态的发展不合她的记忆,她的能力,也就起不了多少作用。”
听见他这么说,裴行远渐渐的有些回过味来。
道:“所以,归根结底——事在人为。”
沈无峥道:“不错,事在人为。”
“……”
“这一次太原失守,比我们之前预想的情况要更复杂。所以,跟之前说的一样,对方想得深,我们得想得更深;对方做十步,我们就得做十一步,只有这样,才能取胜。”
“……这倒是。”
裴行远说着,又轻笑一声,道:“就比如这一次,看上去,不管是汉王,还是那个虞明月,他们都没想到,凤臣会在皇帝逊位这件事上摆他们一道。所以这太子之位,还有的争。”
“……”
提起这个,沈无峥的眼神微微一黯。
他平时的脸上虽也有喜怒,真正的心思却很少摆在面上,但这一次,裴行远却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了他的不快,再一细想,倒是有些明白过来。
他轻声道:“怎么,你为这件事生气啊?”
“……”
“可是,凤臣他现在——”
“不必说了,”
沈无峥淡淡的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再回头,看向月色下那九重三殿巍峨高耸的阴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走吧……”
说完,便转身离开。
裴行远也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这个时候,他们离开皇宫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可他莫名的感觉到,刚刚沈无峥看向的方向,一定就是千秋殿,只是不知道这一刻,千秋殿那边,又该是怎样一副光景。
说起来,谁也没有想到,宇文晔会用那样的方法,搏了最后一把。
只是,贤妻美妾,说起来是人间福慧占尽了,可从今天宇文晔和商如意之间那种微妙的,仿佛带着几分冷意的相处气氛来看,裴行远隐隐感觉到,或许,那也未必是什么福气。
不过——
再不是福气,人家也已是妻妾双全了,回头看看自己,却是两手空空,连个牵系相思的人都没有。裴行远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又觉得自己太过矫情,毕竟眼前的大事还未解决,哪有多余的心思去想那个,便立刻转身追了上去——
“无峥,等等我!”
那人间烟火般的热闹随着两个人的离开,也如同退潮一般消湮在那九重三殿高大的阴影中,最后,剩下一片深深的沉寂。
只有灯火通明的千秋殿内,还有些响动。
送别了苏卿兰之后,商如意依照宇文渊的吩咐,直接便回了千秋殿,但即便回去,也不可能立刻就休息,毕竟,太原之战从目前所知的情况,和从这一情况推演出的战局,甚至到她那莫名的心悸来看,这一场仗都不好打,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就结束。
所以,携带的行李也不能太简单。
回到千秋殿后她便立刻吩咐图舍儿他们收拾衣物,眼看着天气就要冷起来,更是将之前压箱底的一些厚衣裳都拿了出来。
但还有一桩大麻烦,就是图舍儿。
身为商如意的贴身侍女,她自然是商如意去哪里就要跟到哪里,上一次扶风之战是因为商如意另给了她任务,才甘心留下来,可这一次没有别的吩咐,她便执意要跟去太原,可商如意却只打算带卧雪。
不论感情如何,她都不能放心带着图舍儿上战场,卧雪虽然年纪也小,毕竟有那样的身手,迫不得已时,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所以,她苦口婆心的劝说了许久,图舍儿见实在没办法,只能委委屈屈又应了下来。
完了也不甘心,还把卧雪带到一边,细细的唠叨了许久。
听着她们在内殿,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这话,一阵吩咐一阵应答,商如意坐在外面笑着直摇头,只见长菀又送了一些茶点进来——刚刚虽然是赴宴,可只喝了一杯酒,满桌的酒菜都来不及吃一口,消息就来了,等到商量完那些事情回来,到现在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的。
商如意便坐下吃了起来。
她一边吃,一边又听着外面图舍儿絮叨的声音,忍不住笑着对长菀道:“我们走了之后,这里就留你们几个。你多盯着舍儿,别让她出去惹祸。”
长菀笑了笑,道:“王妃请放心,其实,舍儿平时说话做事都很稳重的,只是在王妃身边,因为担心王妃,关心则乱,才会有的时候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