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的背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商如意坐在马车中,有些笨拙的挪到床边,一直看着长街尽头黑洞洞的夜色将宇文晔的身影彻底吞没,这才沉沉的出了一口气,又转头对着沈无峥和裴行远道:“哥,裴大人,你们也先回去吧,这边的事若有消息,我会让凤臣立刻传消息给你们的。”
裴行远也不啰嗦,只说道:“那王妃路上小心。”
商如意点点头,裴行远便转身走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去了。
沈无峥却没有立刻离开,仍然站在商如意的马车旁,看着商如意对着他挥手道别,然后放下帘子准备回去的样子,眼神中似还有一丝隐忧,甚至眉心的褶皱也比刚刚更深了几分。
他突然道:“如意。”
“嗯?”
听到他的声音,商如意急忙又撩开帘子,对上沈无峥深邃的眼眸,轻声道:“哥,你要说什么?”
沈无峥看着她澄清明亮的眼瞳,即便在这样的夜色中,也有异样的光明,不仅令人见之忘俗,更有一种从心底里升起的亲近温暖之意,太多的时候,他都想要帮助自家小妹远离危险,更远离阴暗,可事实证明,自己带不走她,而她,也从来不惧危险,更不惧黑暗。
沈无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你今后,尽量远离太子。”
“……?”
商如意一愣。
这话——听着未免太奇怪了。
虽然沈无峥对自己关怀备至,更事无巨细,可他来告诫自己要远离太子,听着就觉得透着几分怪异,好像是自己品行不端似得;更何况,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宇文愆跟他们是对立的,哪怕直到现在,宇文晔都没有跟她说清楚宇文愆到底是个不是“好人”,又或者说,他口中的“心魔”到底是何意,但从一开始,商如意就没有把他划入自己的阵营里。
她当然不可能去跟他接近,这些年来自己也从未在这件事上行差踏错过。
为什么沈无峥反倒会告诫自己这样的话?
想到这里,商如意忍不住微微蹙起眉头,轻声道:“哥,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我,我跟太子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沈无峥立刻摇头:“我说的不是你的品行。”
说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时候的董府内,喧闹的声音仿佛已经平静了一些,但府内人影晃动,仿佛已经有人往外走了,显然是有人准备回宫。
他道:“我不了解太子过去是个什么人,但他如今——”
“如今?”
商如意听到这两个字,再回想起刚刚在灵堂上,看到那仿若一身黑衣的宇文愆,心忽的一颤:“哥是觉得,太子跟过去不一样了?”
沈无峥想了想,道:“我们过去虽然对付过他,但从来没有对上过他,对于太子的心思,手段,其实我们还没有真正领教过,也就是说,我们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
“他对我们是知己知彼,但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第812章 父子相对
就在沈无峥忧心忡忡的对商如意说着那些话的时候,宇文晔已经策马飞奔,不仅踏破漆黑的朱雀大道的宁静,急匆匆的脚步更是打破了宫中如同凝固成形一般的死寂。
守在两仪殿外的玉公公听到消息,急忙迎上前来,就看到宇文晔高大的身影从夜色中走来。
他慌忙道:“殿下?您怎么——”
宇文晔道:“父皇睡下了吗?”
“还——,殿下有什么事吗?陛下已经休息了,不好打扰。有什么事,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我有急事,要跟父皇禀奏。”
“可是——”
玉公公面色犹豫的看着他,正为难的时候,身后紧闭的大门内传来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中,竟然透着几分彻骨的寒凉和千斤的沉重,一下子压得两个人的呼吸心跳都沉了一下。
“玉明礼,让秦王进来吧。”
宇文晔眼睛一亮,立刻抬头看向前方,两仪殿门窗紧闭,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而这声音虽然听来沙哑,却显然非常的清醒,并非被吵醒的样子。
玉公公松了口气,立刻上前将大门推开了一些。
“殿下,请。”
宇文晔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一走进两仪殿,宇文晔的呼吸又是一沉。
两仪殿是整个皇宫中除了正殿之外最大的宫殿,作为皇帝的寝宫,这里除了气势恢宏之外,并没有多余的奢华装饰,因此未免显得有些空洞,即便平日白天走进来,也会觉得过分的高大宽敞,而此刻,整个大殿几乎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周围的墙壁房梁,更给人一种置身无尽黑暗的错觉。
幸好,这里不是完全的漆黑一片,前方仍然有一盏烛火。
正是宇文渊坐在大殿正前方,桌案上只摆着一盏小小的烛台,微弱的火光仅仅照亮了他眼前的方寸之地,好像这一片漆黑如墨的夜色中,也只有那一点光亮,能给人指引。
宇文晔慢慢的上前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下一刻就会坍塌的虚空之上,但他却坚定的走着。
终于,走到了宇文渊的面前。
他俯身叩拜:“儿臣拜见父皇。”
“……”
宇文渊那双平日里炯炯有神的虎目此刻只盯着那一盏因为有人靠近而微微轻颤的烛火,虽然看着火光,可眼神却反倒比任何时候都更黯然,甚至有些无神,直到听见了宇文晔的声音就在面前响起,他才慢慢的转过眼瞳看向他。
“你,来了。”
“是。”
“你从何处来?”
“儿臣去了郡公府吊唁,刚刚回来。”
“你,去吊唁神武郡公?”
“是。”
直到这个时候,宇文渊的眼神才终于动了一下,可映着火光的眼瞳却反倒透出了几分冷意,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这个儿子,然后道:“心有何感?”
宇文晔道:“此番龙门渡一役虽非正式的作战,但郡公仍是为了父皇的大业,为了弭平叛乱,生擒反贼而死。”
“……”
“此情此志,皇天后土皆可感知。”
宇文渊的目光又闪烁了一下,道:“你是这么想的?”
宇文晔道:“儿臣还想,郡公虽死,其志不灭,儿臣身为晚辈,更应该继承他的志愿,为父皇的大业而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宇文渊没有再说话,只是在长久的沉默和凝视他之后,慢慢的合上了眼睛,再转过头去看向眼前那盏孤寂的烛火的时候,眼神中甚至第一次有了一丝惘然。
他道:“你今晚来,就是为了跟朕说这个?”
“不只。”
“你还要说什么?”
“儿臣刚刚在郡公府,见到三弟了。”
“什么?”
一听这话,宇文渊的眉头一皱,立刻又转过头来看向他,神情有些讶异:“炎劼?他怎么回来了?”
宇文晔道:“看来,并不是父皇的旨意召他回来的。”
宇文渊道:“朕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旨意。”
“哦……”
说到这里,宇文晔轻轻的点了点头,便不再开口,而宇文渊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蹙的看着他,道:“他为什么回来?”
宇文晔道:“儿臣只在郡公府跟三弟匆匆见了一面,未及详谈。不过,既然三弟回长安后,还未来拜见父皇就先去了郡公府,那看来,他应该是知晓了神武郡公的事,所以特地回来吊唁。”
他这一番话,轻描淡写,虽然是在帮宇文呈解释了为什么无召回京的原因,却也把他无召回京,且连皇帝都没拜见的就擅自在城中走动的事情摆在了眼前。
宇文渊的眉心又是一蹙。
他沉沉道:“既然如此,你应该把他也带回来才是。”
宇文晔道:“三弟刚到郡公府吊唁,而且,他跟皇兄也还有话要说,儿臣想着皇兄向来处事妥帖,定然会在问明一切之后带三弟回来拜见父皇,所以就没有插手此事。”
“那你深夜到此,就只是为了跟朕说这个?”
“儿臣还有另一件事禀报。”
“哦?什么事?”
宇文晔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看向宇文渊,镇定的道:“儿臣想要向父皇请旨,加派人手前往兴洛仓。”
“兴洛仓?”
这三个字令宇文渊的神情又是一凛,虽然这两日,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悲恸当中——到了他这个年纪,最怕的就是失去,而且是周遭熟悉的人的离去,而神武郡公董必正,是他和他的家族岌岌可危的时候给予他最大帮助的人,虽然这样的帮助,是以一场当时他并不完全愿意的婚嫁为条件,可在那之后,董家的确成为了他最坚实的后盾,哪怕在受到楚旸猜忌,数次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危急关头,董必正也从来没有退缩过。
那场“交易”,早已经在他和董夫人的相濡以沫,长子的诞生,和这些年的共渡难关的经历中,变成了骨肉难分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