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目光,更像是在冷冷的注视,审视。
这种目光令虞明月不解,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但她还是上前一步,轻声道:“外面的人我都已经打发了,殿下这下可以安心的休息几天。”
“……”
“宫中若有消息,我会随时来告知殿下的。”
“……”
“殿下,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宇文愆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甚至身边都没有她这个人一般,仍旧平静的看着那佛龛。
虞明月只能黯然的转身离开。
可刚迈出一步,心中却始终有些不甘,虞明月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那晦暗光线下清俊的轮廓,哑声道:“你是因为我处置了楼婵月,是为了她,所以跟我生气的吗?”
“……”
“可是你明明已经知道了,是她和楼应雄胆大妄为,自作主张,才为你招来了这样的祸端。这一次,若不是皇上明察秋毫,知晓此事跟你无关,恐怕现在你已经——”
“……”
“我处置她,有什么不对?”
宇文愆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瞳透明清浅,在龙门渡一战之前,不论遇到什么事,什么人,那眼神都透着几分温润平和,而自那之后,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黑,一天比一天冷,此时这淡淡的一眼不仅深邃无底,更仿佛藏着一把利刃,刺得虞明月呼吸都为之一顿。
她下意识的避开了这锐利的目光。
而宇文愆开口,声音却十分的平静,甚至透着几分温和:“我并没有怪你,我只是在想你说的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
“雌竟。”
“雌竟?”
不知他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两个字,而一想起前些日子他对自己的“警告”,和自己心底隐秘的,甚至不堪的念头,虞明月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小心的道:“你,想这个,做什么?”
宇文愆慢慢的转过身来看着她,道:“你说,今天早上在我们刚离开的时候,你看到那个寻上门的人,就猜到可能是楼家父女暗中做了手脚,对吗?”
“是。”
“你能这么快的想到他们身上,是不是因为,你原本也有些怀疑楼良娣?”
“……是。”
“那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呢?”
“因为——”
虞明月嗫喏着,似有些难以启齿,宇文愆看着她闪烁的双眼,平静的说道:“是因为之前,我跟你说过那些话吧。你怕你继续针对她,会让我觉得你是个心胸狭窄,只顾着跟人‘雌竞’的人,所以没有再说什么。”
虞明月咬着下唇,轻轻的点了点头。
宇文愆道:“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那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如果没有你刻意的不想去‘雌竟’,凭着你对她的怀疑,也许你会早一天发现这件事,那今天应对父皇的责问,我也就不会全无准备。”
“……”
“所以,是我的话误了你。”
“……!?”
虞明月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仔细一想,也的确如此——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宇文愆告诫她若要‘雌竟’也要光明正大,这些话让原本就以“雌竟”为耻的她心有余悸,哪怕心里对楼家父女有再大的不满,甚至的确有些怀疑,却也为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而畏首畏尾。
宇文愆长叹了口气,又转过头去看着香案上的佛龛,沉沉道:“我刚刚一直在想‘雌竟’这两个字。我在想,想出这个词的人,何其歹毒。”
虞明月一下子睁大了双眼,惊诧不已的看着他:“啊?”
宇文愆道:“这个词里,最要命的,就是那个‘雌’字。”
“为什么?”
“因为与雌相对的,就是雄,照你说的,所谓的‘雌竟’,是两个女人在相争。可是,人为何不能相争?”
“……”
“就连修佛,现在的南北禅宗就有神秀慧能之争;男子们上阵杀敌,朝堂对峙,甚至沿街叫卖,也要比个高低声,哪里不是争斗?而这些争斗,被叫做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羽扇纶巾,樯橹灰飞烟灭,男人之间斗得再难看,也能被说得好听。”
“……”
“为什么女子之间的争斗,却要叫做‘雌竟’?”
虞明月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但听到最后一句话,还是认真的想了想,才说道:“其实,在我们那里,‘雌竟’被说得最多的时候,是两个女人争抢喜欢的男人的时候。”
“那,两个男人争女人的时候,怎么说?雄竞?”
“……没有说法。”
“这就对了,”
宇文愆道:“这就是创造出‘雌竟’这个词的人的歹毒之处,争夺的是男人,却不见‘男人’。”
“……”
“再说了,追求喜欢的人,不论男女,有什么不对吗?”
“……”
“古人都知道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来歌颂男子追求女子,为什么女子追求男子,就要被贬低?”
虞明月想了想,道:“也许对你来说很难理解,但我们——我们那里的人认为,有这个时间去抢男人,不如去赚钱,去做好自己的事业。”
宇文愆淡淡道:“这就更不对了,金钱,权力,和喜欢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
“摩登伽女爱慕阿难,哪怕被拒绝,被阻挠,化身石桥去受那五百年的风吹日晒也要坚持,难道这样赤诚的爱慕,还不如一些人对权钱的迷恋?我看未必。”
“……”
“人的喜欢不该分高低贵贱,如果一定要分,也并不能以人的喜欢来分,而是为了得到所使的手段,有光明磊落和卑鄙低劣之分。”
第934章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人的喜欢不该分高低贵贱,如果一定要分,也并不能以人的喜欢来分,而是为了得到所使的手段,有光明磊落和卑鄙低劣之分。”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深,道:“从古到今,男人为了权力,为了金钱所使的手段,怕是要比追求所爱之人所用的手段更卑劣得多,所以女子没有必要故步自封,甚至自我贬低,自我审判。”
“可是,”
虞明月想了一会儿,轻声道:“也许殿下还是未必能完全理解我们那里——但追求金钱和权力,至少能让人过得更好。可追求一个人,哪怕是得到了所爱的人,就未必能让自己过得更好。这是一种……务实的想法。”
“务实,”
这个有些新鲜的词又让宇文愆眼神亮了一下,他仔细一想便想通了这个词的意思,似笑非笑的点头道:“有点意思。”
“……”
“要说务实——所谓能让人过得更好,也就是满足人的欲望,对不对?”
“是这样。”
“可人的欲望有千万种,过得好的样子也有千百种。有人的欲望需要用金钱来满足,有人的欲望需要用权力来满足,也有人的欲望,一定需要爱人的陪伴才能填补。哪怕以世俗的眼光来看,爱人者也不比迷恋金钱权力的人低劣。”
“……”
“更何况,这世间也并不只有这三种追求。”
“……”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洛阳半岩寺修行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沙弥,是住持方丈在山脚下的河边捡来的,从小养到大,这孩子天生灵性,与佛有缘,我与你相遇的时候他刚满十三岁,方丈已经准备为他剃度。”
虞明月点了点头:“我听说过。”
宇文愆道:“前些日子我才听说,在我和你一起离开你们村庄的时候,那孩子外公前来寻了他。那人是文帝朝的秘书丞,只是年纪大了告老还乡,所以避过了东都之乱,而这孩子就是他的女儿与人未婚成孕所生,因为担心家族蒙羞所以把孩子丢弃在了河里。”
虞明月听得一震,猛地睁大了双眼。
宇文愆继续道:“这位老人家找到了自己的外孙,想要寻他回去认祖归宗,好好的教养,以他的家世和人脉,这孩子若真跟了他回去,将来必大有一番作为,不论金钱还是权力都唾手可得,也就是你们说的,能过得很好。”
“……”
“可是,那孩子却仍然选择留在半岩寺剃度,一心追求佛法,不肯还俗。”
说到这里,宇文愆淡淡的看着她:“他的苦修,并不能让他过得更好,反倒会与你所说的‘好’背道而驰,难道他的追求就低人一等,比那些追求金钱、权力、爱人的人不堪?”
虞明月没有说话,脸颊微微的发红,身体也在发颤。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极力压制的,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声音道:“不,不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不会,他将来会,会名垂青史……”
宇文愆淡淡道:“说到底,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用自己的好恶去评价别人的所求,不仅无知,而且无理。人心都是有缺口的,因为遗憾而生心魔,因为心魔而生无数欲望,才有了不同的争、抢、追、求。不论男女老幼,圣贤畜生,都该一视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