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趴下来,用肚腹温暖着女婴。
一人一狼都逐渐沉沉睡去。
桑野是局外人,她只能看着这一切。她说的话没人听见，她也触摸不到任何东西。
她蹲了下来,注视着小小的自己。裹在襁褓里,肚子起起伏伏的顺畅呼吸。可能是饿晕了，竟然没有再哭过一声。
周边的黑雾从一开始的浓厚深重逐渐转淡。
天地再次换色时，远处又走来一个身影。
那是更年轻时候的杜沅。
她穿着人间的衣服,扎着堕马髻，虽然不加装饰，但周身气度仍可看出是位身份尊贵的女子。
她远远就看见了树下的瘦弱野兽。
“可怜见的，”杜沅小步走来，一边在袖子里掏掏，拿出几块生肉来为食，“哎呀，这是什么？”
杜沅直至走到跟前，才发现野狼肚子下还蜷缩着一个婴儿。
“又是被扔掉的女孩啊。”杜沅抱起女婴，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蛋。 “你们都跟我走吧。”
野狼吞掉了杜沅手上的生肉，站起身来抖抖僵硬的身体和打结的毛，跟在杜沅身后离开。
“看你们可怜的，回去之后再洗澡吧。保管把你们养的肥肥胖胖。”
杜沅的声音越来越远。
“娘。”桑野轻轻喊出声，没指望杜沅能听见。
“嗯？”杜沅却顿下脚步，恍若真的听见了一般环顾四周。
桑野就站在她身后，但是杜沅看不见。
“我肯定也是太累，都幻听了。走走，我们快些回到十方坞去。师祖还在等我们呢。”杜沅身影渐渐消失。
天光大亮。黑色雾气在阳光下彻底消散。
周边景色开始虚化，又重新凝实。
“桑桑——”
“桑桑————”
“桑野！！”
呼喊声越来越清晰。
桑野猛得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焦急舞动的梧桐树，它的枝丫猛烈地拍打着一团漆黑无比的雾气。
“你总算醒了！”梧桐树不满地说，“你要吓死我了！你把什么带进洞天里来了？”
桑野一伸手，那团雾气便被捏在她的手中，雾气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浓重的不适感。她的精神力排斥着这团雾气。
桑野感觉到了这是“同类”的精神力，同样来自于一个向导。
能入侵精神图景、能制造梦魇。这名向导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你是谁？”
正当桑野想着怎么把这团黑雾带出精神图景时，黑雾中突然飘出一个冰冷的男声，像雾气一般阴寒。
宋余自从听说首都星派来了审查人员后，心中就一直隐隐不安。
这些年他行事非常小心，除了不知道被欧仁妮亚放在哪里的监控录像之外，他自觉没有露出过马脚。
但是事情仿佛有点超出控制了。一定有哪里出现了问题。但是他想不通。
宋余注入的梦魇精神力需要他催动，他如往常一样催动后，正等待反馈。
但是某个地方出现了异常，他能察觉到他种下的梦魇精神力越来越小、越来越淡，以至半死不活。
穆利星除了他之外没有这么厉害的向导，他可是S级！一般向导就算误食了特供营养液，做个噩梦也就结束了，宋余的梦魇会被向导精神力逐渐排斥出去。
能消解他梦魇的向导，要么精神力比他更强大，要么就是破解了梦魇。
无论哪种，都让宋余感到不安。
他的每个梦魇都是他的精神力分身，他可以直接和精神体对话。
所以他忍不住发问了。
“你又是谁？”桑野明知故问。
“少装神弄鬼，明天一早我就能把你查出来！”话刚一出口，宋余就知道自己太急切、露出了破绽。他在穆利星多年来行事顺利，一有挫折竟然会变得如此失态。
“你这人好奇怪，明明是你入侵了我的精神图景，却还要威胁我吗？”桑野不动声色，“我记得帝国有法律，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入侵精神图景，是重罪吧？”
宋余静了一瞬，继而冷笑：“你有证据吗？你找得到我吗？谁又能进入你的精神图景、还能在图景里证明黑雾和我有关？”
精神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监控记录，也难以追踪，宋余靠着这个bug无往而不利。
别的哨兵和向导不能，但是桑野可以。
因为进入她洞天的东西，她都可以通过储物戒带出去。
桑野就是最大的变数。
桑野同样冷笑两声，一把将黑雾塞进玉髓中，扔回储物戒，单方面断开联系。
军方内部会记载精神体、精神力等级，也会记载精神力外化形式表现。
之前带不出来没办法，但现在可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
*
执行官宫中，突然惊醒的宋余疯狂砸烂身边所有东西。
瓷器、古董、字画、甚至是床柱。
他像是精神暴动的哨兵一样狂暴。
发出的动静引得执勤人员纷纷跑来查看。
姬玛自然也被惊醒，她远远听着宋余怒斥执勤人员。
终端突然亮起——睡眠模式时声音很小，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条从军方内网发起的沟通，由上对下，不留任何记录。
信息来自一个沉寂已久的联系人，除了元帅之后的所有头衔都灰着，代表他现在只是虚位。
林长离：姬玛少将，请交出欧仁妮亚执行官病房的密码和生物认证。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姬玛平稳住呼吸，远远望了一圈吵吵闹闹的房间。
她知道林长离是谁，她也知道宋余是得罪了皇室才被流放的。
但是她可以相信他吗？
没等她犹豫多久，林长离发来了第二条消息：我们有办法让欧仁妮亚女士苏醒，你需要将宋余稳住，让他不要注意到医院的异常。
“我要把你们全弄死！一群废物！”宋余似乎彻底癫狂，他猛得冲出房门，身后还跟着那两名亲卫。
姬玛躲进一旁的储物间里，坚定了决心。
她敲下几个数字发送，又从终端上解锁了生物认证。
林长离：收到。
信息已读的同时，所有文字记录从下往上全部消失，姬玛这端再也无法查看。
夏娃会忠实地记录一切，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查看林长离的记录。
姬玛假装刚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喊住了神情暴躁的宋余：“你在闹什么？谁又惹你不开心了？”
宋余狰狞的神情变化了几番，挤出一个要笑不笑的难看表情：“突然想到一些不快的事情罢了。”
姬玛静静地看了他几瞬，“你也知道的，首都星派人前来查看穆利星的各项税务记录，”她压低声音，“帐做得是不错，就是太完美了一点问题都没有，这反而是最大的问题。你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候闹事，你也不想被发现异常吧？”
宋余表情变得更难看了，但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咬牙切齿的话：“我当然不会，毕竟我的好妹妹还在医院里躺着，要是有什么问题，她只怕要被扔到黑塔星去了。”
姬玛听得出来威胁，但是她希望今晚过后，这不再变成威胁。
“你很闲吗？到现在也不睡？”姬玛比他冷静多了，“明天就要查到各种营养液工厂的税收了，你有功夫发脾气，不如回去检查下吧。”
*
医院里，哨兵们东歪西倒一大片，每个人脸上都露着或多或少的惊恐神情，像是被不可抵抗之物袭击了。
空气中弥漫着灼烧的精神力，烫的人神经抽搐、无法反抗。
这是来自精神力等级的碾压。她们甚至连按下警报器都做不到。
更别提医生护士们了。
有人从她们身边路过。
倒下的哨兵只能看见靴子，分不清男女。只能看出来是两个人。
医院顶层，封锁区域。
林长离输入密码，失去生物认证后，大门无声向两边滑开。
里面的场景和外面如出一辙，只有一个人还在安然沉睡。
欧仁妮亚藏在最尽头的房间里，姬玛多年来悉心照料，她的脸色苍白却不病弱，肌肉只有略微萎缩。
“欧仁妮亚执行官，总算见到你了。”桑野探出精神力查看，发现她的精神图景里一片浓稠黑雾，连她的精神力都难以进入。
“我们把她带回黑塔星吗？”林长离询问。
“带回黑塔星吧。”桑野说，“黑塔星医疗条件比这里好，而且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欧仁妮亚当年发现了什么，才让宋余下了黑手？我觉得她手上一定捏着什么证据，能把所有证据链都串起来、并且定罪的证据。”
桑野轻声说：“她其实，算是你姑姑？”
林长离沉默了一下。
欧仁妮亚其实很了解她的兄弟们，做不了多余事的前提下，她选择了明哲保身。
离开医院时，林长离给远在首都星的夏娃主机发出指令，要求她销毁医院这段时间的所有监控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