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新科状元。
他完全可以听表哥讲述琼林宴是何等风光。
顾三公子精神抖擞,入夜后更是期待。他闲着无事,在院中练一会儿武,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索性去前院等待。
忽然, 隐约听到小厮们的声音:“表少爷回来啦。”
顾元玮精神一振, 忙快步迎了上去。
靖安侯府门口悬挂着两个红灯笼。此刻, 灯光倾泻下来,洒在门口的马车上。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表哥!”顾元玮上前几步。
紧接着, 后面几辆马车上又陆陆续续下来好几个人。
这些人皆是一样的进士巾服, 有的头上帽子簪有绒花,有的则是银花。
顾三公子有点懵,但他毕竟是侯府公子, 见识不少, 稳了稳心神,好奇询问:“这是……”
——这是琼林宴结束,众人离开皇宫。沈霁要返回靖安侯府,不少同榜进士放心不下,执意跟随护送。
此时已到了靖安侯府外,仍有人出言安慰:“沈兄莫急,说不定此事会有转机呢。”
“是啊,这种时候一定要冷静, 不能自乱阵脚。”
……
顾元玮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表哥,你们在说什么?”
看气氛不对,他又有些不安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谢兰修年轻气盛,听顾三称呼,知道这是沈霁的表弟,不是什么外人,当即愤愤地道:“皇上下令,不让沈兄去翰林院了,要让他去一个边远小县做县令。”
说着他自己先红了眼眶。
“什么?!”顾元玮一惊,“不让去翰林院?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说,朝廷默认的新科状元直接授官翰林院修撰吗?起步都比寻常进士高一大截。
“还不是因为……”
谢兰修才说五个字,就被打断。
沈霁应声道:“因为我语言不当,触怒了皇上。”
——他不能提拒婚之事。若说他因为拒婚公主而遭贬谪,传将开来,身为他未婚妻的苏枕月难免处境尴尬。
而谢兰修却是心中一凛,猛然反应过来,暗道好险。
今夜皇帝已公开发话,说此事涉及皇家颜面,谁都不得对外透露半个字。他方才如果直接说出来,也得罪了皇帝。那可怎么办?
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考中探花,难道也要去穷乡僻壤做县令吗?
如今沈霁已自己主动承认是“言语不当”,其他人不管心里怎么想,也只能附和说:“对对对,是是是。”
总不能实话实说,沈霁坚持婚约、公主羞愤寻死、皇帝一气之下迁怒吧?
顾三公子不知实情,真以为是“言语不当”,连忙问:“是不是喝酒了?酒后失言?跟皇上认错行不行?事情还能不能挽回?”
沈霁摇一摇头,对跟随他到此的同榜进士们说道:“我没事,众位先回去吧。”
“沈兄!”
“各人有各人的前程。不能因我之故,误了大家。放心,只要心怀百姓,在哪里都能造福一方。”
沈霁这话说的豁达又体面,在场诸人大都赞许点头。
还有几人冲他郑重行礼:“沈兄说的极是。”
见沈霁虽遭变故,但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新科进士们稍稍放心。众人也不久待,纷纷告辞离去。
靖安侯府门口再度恢复安静,可这消息却也随着传开了。
—— —— —— ——
今夜琼林宴,苏枕月有些紧张。
虽然前天已经提醒过沈霁,可她仍免不了担忧,时不时地打发豆蔻去前院看看表少爷回来没有。
亥初,豆蔻突然小跑着进来。
“姑娘,不好了……”
苏枕月心头一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豆蔻抓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大口冷茶,快速道:“前院传来消息,说,说表少爷在琼林宴上得罪了皇上,进不去翰林院啦。只能去一个偏远的小县做县令。”
苏枕月面色微变,心道:果然。
居然和梦里分毫不差。
她之前特意提醒沈霁要小心谨慎,也没避过去吗?
一旁的南星连忙安慰:“姑娘,其实做县令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平头百姓强。天下读书人那么多,也不见得个个都入翰林院。”
“是啊。”豆蔻跟着附和,“还有好些人读书半辈子,连秀才都考不上呢。”
“嗯。”苏枕月胡乱应了一声。
她倒不是在意这个,她担心的是这样一来,又拐回了梦里那条路。
那只能想办法在上任途中,尽量避开驿站的大火了。
还有沈霁,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遭受这样的变故,还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形。
苏枕月定一定神,问:“表少爷呢?他怎么样了?”
“刚才好多进士老爷送他回来,到门口又走了。表少爷现在好像是回清风院了。”豆蔻回答,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二老爷吩咐了,说不能传到老夫人耳朵里,怕惊到她。”
苏枕月略一思忖:“我去清风院看看。”
豆蔻和南星均点一点头。
此时,已近亥正。
若在平时,靖安侯府内外院之间的门都要上锁了。但今夜因为情况特殊,靖安侯和顾二老爷来回往返询问情况,这会儿还没锁门。
先前苏枕月多次去清风院找沈霁,都是在白天。入夜后过来,还是头一遭。
一进院子,就看见檐下悬挂着的灯笼,流泻出暖黄色的光。
平安正在书房门口来回走动,听见动静,一扭头,看见了苏枕月。
他眼睛一亮,快步近前:“苏姑娘,你也过来了?”
“嗯,你家公子呢?”
“在书房呢。”平安压低声音,“刚才侯爷派人过来问话,公子说累了,今晚不想过去,明天再说。后来二老爷亲自过来问,也没问出什么。”
苏枕月问:“那你呢?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平安摇头:“不知道,公子没说,只隐约听三公子说是‘言语不当’,触怒了皇上,可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言语不当。”
皇帝老爷这般小气的吗?
苏枕月微微蹙眉。
言语不当?寻常的言语不当肯定不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多半还有别的原因,可听平安言下之意,沈霁不大愿意说。
罢了,不说就不说吧。事已至此,具体缘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后。
“我去看看表哥。”她现下最担心的,是沈霁心里难受。
“好。”她去劝慰,平安自是求之不得。
……
书房的门半掩着。
苏枕月动作极轻,悄悄推开了门。
此时,书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黯淡。
沈霁坐在窗前,双目微阖,一言不发。
他仍在回想今日之事。宫中赴宴,他处处小心,可还是有意外发生。从他深蓝罗衣被污,到琼林宴结束。这期间的任何一点细节,都不放过,一点一点慢慢回想。
一开始是太子提出想要他做驸马,最后是公主决绝自戕。
沈霁与公主先前根本不曾打过交道,他以有婚约在身为由拒绝,合情合理,并不损公主颜面。公主何至于此?
还有太子,得知他已订下婚约,不愿尚主,换人就是。为何偏偏执着于他?
是皇室贵胄气性太大,还是有什么内情被他忽略了?
突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沈霁转眸看去,见是苏枕月向自己走来。
暗夜中,她一身素雅衣裳,脚步极轻,像是怕吵到他一样。
沈霁反应罕见地有些迟钝,愣怔了一瞬,才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光线虽黯,但他没有错过她脸上的担忧。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苏枕月近前,极其自然地又点了一盏灯。
书房内瞬间明亮许多。她认真打量沈霁,见他虽眉心微蹙,但神情平静,脸上也不见多少郁色,不由心下稍安。
她想,比起驿站的大火,这点挫折其实算不得什么。在那个长长的梦里,后来登基为帝的燕王对沈霁的才能非常推崇。只要熬过这几年,不愁不被新帝重用。
说不定去翰林院做天子近臣,那才是真的误他前程呢。
这么一想,苏枕月觉得他得罪现在这个皇帝,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这话不好对沈霁讲。
沈霁抬眸:“你也知道了?”
“嗯。”苏枕月点头,有心想安慰沈霁,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她略一思索,只问一句,“表哥饿不饿?”
沈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会问我今晚发生了什么事。”
“表哥想说自然就说了。”苏枕月固然好奇,但知道好奇无用。
他不愿说,她就不问。
沈霁目光微敛,低声道:“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