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晔阖了阖眼睛:“那若是记得一个人杀了自己。现实中真有这个人,却和自己素不相识呢?”
徐神医皱眉:“这不对吧?既然能记得,就说明这个人还活着。既然活着,又怎会有人杀了他呢?”
袁晔摇头:“你不懂。”
在旁人眼里,他是活得好好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死过一次的记忆。
数月前的那次高烧后,他反复做同一个梦。
梦里,今年正月,他被皇帝赐婚,要娶一个来自京城的女人。朝廷赐婚的圣旨来得急,他当时在外面,被叫回去领旨时,他爹的外室子在他的马鞍上做了手脚。他被疯马所伤,摔下马去,毁了根本。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直接弄死了亲爹的外室子,又把尸体丢给他爹看。对于那个来自京城的“妻子”,也无半分好感,更是将自己不能人道之事全部迁怒到她头上。
——要不是急着去领那道赐婚的圣旨,他又怎能中了别人的暗算?
恨皇帝太难,但要恨一个女人可就容易多了。
新婚妻子美丽,柔弱,远离故土,举目无亲,刚到蜀中时还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想和他好好过日子。他故意变着法子折磨她,看着她惊恐又不甘的眼睛,总有种诡异的快感。
在这个梦的末尾,却是这个女人为了替丫鬟报仇,用一种隐蔽的方式杀死了他。
梦醒之后,袁晔发觉不对。
现实中没有赐婚,他也没被暗算。倒是他爹,真有一个外室子在外面。
但袁晔还是反反复复梦见那个女人。梦里她或是哭泣,或是哀求。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仿佛总蓄着眼泪,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知道她的身份:靖安侯顾念章的义女苏枕月。
袁晔本欲去京中找这个人,但因母亲阻止,且他大病初愈,就没亲自前往,只派人进京打听。
打听的结果是:靖安侯府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但已于今年三月份的时候,与新科状元沈霁成婚,并和他一起去了安乐县。
对不上,和他记忆里对不上。
那个沈霁,不是已经死了吗?
袁晔来到幽州,发现不一样的地方还有很多。沈霁没死,好好活着,在安乐县做县令,且做的还不错。
他和妻子很恩爱。
而沈霁的妻子,和他梦中那个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梦里那个女子终日哀愁,惶恐不安,而现实中沈霁的妻子却眉眼含笑。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袁晔头痛得厉害。
徐神医也诊不出病因,只开了几副药,勉强安慰他:“梦境虚妄,不可当真。”
袁晔眸色沉沉,轻“嗯”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想:有没有可能现实是假的,梦才是真的呢?
—— —— —— ——
大雪过后,地上白茫茫一片。
天刚亮,街上就有人扫雪。
用罢早膳,苏枕月裹着新做的鹤氅,抱着手炉,也指挥家里下人清理房顶上的积雪。
平安长高了一些,也壮实了一点,身上的伤早就好了,爬上爬下,忙个不停。
他还用积雪堆了个雪人,兴冲冲地指给苏枕月看。
“夫人,怎么样?”
苏枕月含笑点头:“不错,很像。”
“那是,我堆雪人堆得可好了。”
“我知道平安厉害。”苏枕月心想,在靖安侯府时就知道了。她笑了笑,“中午让厨娘给你做你爱吃的清水羊肉。”
“好呀,好呀。”平安更加欢喜,不但清理房顶,连门外都要清扫一番。
过了约莫一刻钟,平安忽然从外面跑回来,一脸惊喜之色:“夫人,三老爷来了,马车就在外面。”
“谁?”苏枕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家三老爷,我们公子的三叔。”平安神色激动,“专门来看你和我们公子的。”
苏枕月定一定神,忙道:“快请进来。”
说着又亲自到门口迎接。
她听沈霁提过,他父母早亡,几个叔婶都还友善。当初两人成亲,距离太远,也没有邀请他们过来。
怎么这会儿来了?
但此刻已来不及多想,苏枕月刚行至门口,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沈家三老爷沈云松。
三老爷年近四十,眉眼间与沈霁隐约有几分相似。
“见过三叔。”苏枕月忙上前行礼。
沈三老爷略一愣怔:“啊,这就是……”
“是,三老爷,这就是我们少夫人。”平安连忙抢着介绍。
沈三老爷含笑点一点头:“好,好,好,很好。”随后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封,示意平安递给苏枕月。
“你们成婚时,家里也没个长辈在跟前,怠慢了你。还请多担待。”
苏枕月连忙推辞。
沈三老爷却极坚定:“拿着,别同我客气。”
苏枕月只得收下,又福一福身:“多谢三叔。”
她让人将沈三老爷迎入厅堂,又奉上热茶。
——沈霁还在公堂,只能她先招待了。
“二月的时候,家里收到了鹤鸣的信,本来我是要进京参加你们婚礼的。不料赶到京城后,得知你们已经动身来这里了。偏我又出了点事,在京中滞留了几个月。正好数月前,有一支商队要来幽州,我就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看看……”
沈三老爷简单解释,也没提自己复杂的心路历程。
他这半年多,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最开始,收到侄子来信,他想着作为沈家人,得进京一趟。毕竟侄子成婚是大事,侄子虽无父母,但还有几个叔叔,总不能都让顾家张罗。谁知,还没到京城,就听说侄子中了状元。可惜还没高兴太久,又听说侄子被贬。
初时,他还不信,只当是讹传。进京后才知道消息属实,千真万确。他要打听缘由,没能打听出来。又因水土不服,病了一场。偏巧养病期间,所住的客栈里发生了一桩命案。作为重要证人,京兆府要他暂留京师,随时听候传唤。他便一直待在京中,直到案子结束。
原本经历这么多事,沈三老爷已想回青州老家,偏巧这时碰上了一个去幽州的商队,领头的还是青州老乡,与他相识多年。沈三老爷一合计,干脆与商队一起,来安乐县看看。
他虽简单讲述,但苏枕月也能听出其中的曲折,不由心下动容。她连忙道:“劳三叔挂念,一切都还好。”
“其实做官嘛,在哪里都一样。人没事,平平安安的就好。”沈三老爷说着,又拿出一张银票,向前一推,“你们背井离乡,用钱的地方多。这银票你收下。”
苏枕月一惊,待看清银票的面额后,更惊了几分。
沈家人都这么大方的吗?
她下意识推辞:“三叔,这我不能收……”
“拿着。这本来就是鹤鸣应得的。家里产业,他也有一份。你们出门在外,手上宽裕一些,做事也方便。”沈三老爷又道,“你是个重情意的孩子,我看这家里你管的也很好。这银钱你就先保管着。”
对于这位侄媳妇,沈三老爷无疑很满意。早先侄子的家书里,已将她夸的世间少有。而且不说别的,她能在侄子被贬后,放弃侯府生活,宁愿提前简单成婚也要随着赴任,足见是个重情义的。
见沈三老爷态度坚决,苏枕月诚恳道一声谢,暂时收下银票。
不多时,沈霁下衙,听说三叔到此,匆忙过来拜见。
沈三老爷又是将侄媳妇一通夸。
见他们叔侄叙话,苏枕月先行出去,让人叮嘱厨娘,再加几道青州菜式。
沈三老爷膝下无子,把几个侄子侄女当作亲生子女看待。见到沈霁,甚是激动,细细询问。
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感叹:“大不了,你这官不做,跟着三叔做生意。”
——沈家老太爷聪慧,早早中了秀才之后,不再科考,转而经营产业、教育子女。几个儿子中,沈霁的父亲沈云敬居长,考中进士后,娶了顾家养女,生下沈霁。可惜年纪轻轻死于任上。次子则在中举后,在青州当地开馆授徒,不问政事,儿女成群。至于老三,干脆不走科举之道,帮忙打理家里的产业。老四倒是一直考,但是三十多了,也还是个秀才。
在沈三老爷看来,侄子就算不做官,也能活的不差。只是以他的才学,太过可惜。
沈霁微微一笑,没有应声。
他现在并无辞官之意。
当然,沈三老爷也只是随口一说,继而又说起自己路上种种。
“对了,我在路上,还碰见过一个人,说是认识你。”沈三老爷忽然想起一事。
“是什么人?”
“具体的不清楚,只说姓袁,听口音,像是蜀中那边的。”沈三老爷道,“他马车坏了,停在路边。我这边有人会修,就帮忙修了一下。他问起姓名,我说姓沈,来自青州,他就提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