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无咎为她擦拭长发的手蓦地一顿,握住了她的发尾,凑过去温声问道:“我们难道不是和好了吗?”
“和好了。”姚婵转过身来,猝不及防地道,“所以我决定实现你的愿望。”
她毫无征兆地向前一扑,抱紧行无咎,接着大地开始摇晃,四周的山脉似乎是瞬间活了,轰隆隆地向两人合拢过来,而后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层叠的群山彻底将他们包裹在了中间,再也没了一丝光亮。
黑暗中,姚婵打了个响指,幽幽光芒照亮她的脸。
“宴师,没想到你还有过这样的想法……”随着她的话音落地,四面山壁上亮起辉煌的光芒,照亮了这一方封闭的空间,“怎么不早说?我完全可以配合你实现。”
行无咎的笑意僵在唇角,手甚至还未来得及从她发间抽出。
姚婵看着他道:“你难道不是想这世上只有你和我,让我永远只能看着你、想着你吗?如今算是实现了,难道你不高兴?”
行无咎:“……”
他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杀光这世上所有人,让阿姐只能看着他,想着他。更甚者,想将她囚禁起来,让她永永远远地只能看着自己。
“你入过我的梦,应该知道,我曾经一个人在无有峰修行,因此这种安静避世的生活我早已习惯,就是不知你能不能习惯……”
姚婵随手起了个石台,开始闭目打坐,淡淡道:“如今这里已经被我封闭 ,你放心除了我以外,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能进来干扰你我。”
她闭着眼睛,长发未梳,端坐石台的模样如同一尊冰冷的神像。行无咎慢慢踱过去,却未敢靠近她。
如今只有他和她了。
行无咎围着这座石台,如同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然而面对着令他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他始终未曾伸手。
他分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可是空虚感却愈发强烈,完全无法令他感到满足。
行无咎凑过去,唤她:“阿姐。”
姚婵不予理会,已入禅定状态。
她的发间仍带着潮湿的水汽,行无咎闲的无聊,开始一缕一缕的给她烘头发。
姚婵一旦彻底入定,是以年为单位计算,禅定几十年乃至上百年都不足为奇,当年屠尽漫天仙佛,肉身自裁,神魂沉睡时更是睡了不知多少年。
前提是无人打扰。
有人用手指在戳她,一下一下。
姚婵睁开眼,就见行无咎扒着她座下的石台,正目光熠熠地看着她。
“阿姐。”他语气颇为惊喜,“你终于醒了。”
姚婵瞥了一眼,问道:“过了多久了?”
行无咎表情严肃,向她竖起三根手指。
姚婵:“三年?”
行无咎:“……三个月。”
姚婵目露惊奇:“才三个月?”
行无咎:“……”
他像只游荡了许久,无处依附的水鬼似的,从石台下爬上来,搂住姚婵撒娇道:“阿姐,我为你作了一篇赋。”
姚婵看一眼,评价道:“字不错,辞藻过于夸张华丽。”
行无咎又一指:“我还为你作了一幅画。”
姚婵又看一眼,继续评价道:“画风不错,但不够写实。”
行无咎将头放在她的肩窝上,闷声道:“这山洞都被我写满三次了。”
姚婵环视这片山洞,大致明白了他的心路历程,这人大概是觉得无聊,因此以指为笔,先是在山壁上作画,又是在旁边作赋,最后干脆开始默书,他记忆力超群,堪称过目不忘,在山壁上、地面上写满了字。
行无咎长发垂散,落了姚婵一身,抱着她深深的吸了口气。
人气。
活生生的人气。
姚婵拍拍他,淡淡道:“现在你只有我,我只有你,难道不好吗?我们永远在一起,难道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很愿意。”行无咎蹭着她,“但是这里太简陋了,我帮你布置一番如何?而且我刚刚收了一批孤本……”
姚婵看着他:“宴师,难道你是觉得无聊吗?和我在一起你感到无聊?”
“当然不。”行无咎立刻道,“只是……”
姚婵打断他:“只是你本性其实喜好热闹,玩性十足,比起修炼你更喜欢读书写字、弹琴下棋,比起简朴的生活你更喜奢靡和享受,而且……”
姚婵抚摸行无咎的脸,垂眸凝望他。
“宴师,和人斗很有意思吗?就算樊卓死了,你也要留个妙缘,自己斗着玩。”
行无咎怔一下,幽幽光芒落进他的眼中,如同黑暗中蛰伏野兽森寒的金瞳,他微笑道:“和人斗,其乐无穷。”
姚婵轻叹一声,对于他这种古怪的爱好,她可能永远也理解不了,但她可以接受。
行无咎又凑上来,浅笑着问:“阿姐,你也戏耍了我一番,如今你可消气了?”
姚婵目色间透着几丝无奈:“难道非要如此这般,直到扯平了?”
她心知他这种多思多疑的个性,怕是一辈子改不了的,但这也未尝不是他的可爱之处。
姚婵看着他。
“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
她一字一顿道:“如果我杀了你,真的可以离开这个世界吗?”
在行无咎说话前,姚婵按住了他的唇:“这个我没能读取到,所以无论你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我都会选择相信。”
行无咎很缓慢地眨了下眼,倒在姚婵的怀里,躺在她的膝上伸手勾住她一缕头发,漫不经心地道:“杀了我,才是秘法的最后一步。姐姐,你杀了我,就背负了我的命,从此你到哪里,我到哪里。”
姚婵垂眸睨他,倒是没生气,反而道:“能听你一句真话真是不容易。”
行无咎对她笑笑:“阿姐想听,我就说给你听。”
姚婵思忖片刻,忽而很认真地道:“那这样是不是说明,我给你的安全感已经算尚可了?”
行无咎单手撑起自己,凑近她:“阿姐想说什么?”
姚婵却问了个极其奇怪的问题:“宴师,你觉得我来自哪里呢?”
行无咎本是懒懒散散地倚着她,听到她这话忽然坐直了身体,双眸认真地凝视着她:“另一个世界。”
姚婵又问道:“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行无咎说得很慢,似乎每一句都经过了长久的思考:“修炼体系、势力分布、乃至于世界的构造……全部不一样,外面有很多个不一样的世界吗?”他顿了顿,“阿姐又是被谁派到这里,要完成所谓的任务?”
姚婵缓缓摇头:“不,你和我来自同一个世界。而外面,只有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个答案超乎预料,行无咎屏住呼吸,直觉告诉他,她接下来的话可能会颠覆他长久以来的认知。
“我本来想徐徐图之,但你这样急切,我也只能加快进度。”姚婵仍旧看着他,“宴师,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话,要做的事,你能承受得了吗?”
行无咎道:“只要你在。”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姚婵却理解了他的含义,她笑了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决定。
姚婵伸手捧住行无咎的脸,直视着他,语气就如同往常那般平静淡然:“你和我,都诞生自小说的世界。”
行无咎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我是一本修真小说里的配角,你之前所见我的经历,都来自于小说内容。而我,只是那里面的一个配角。”
“而你,则是一本神魔小说《无上证道》中的最终反派……”
姚婵的声音忽然拔高,如惊雷一般在他耳边炸响。
“宴师!醒一醒,看看你所处的世界!”
仿佛黑暗中平静的水面忽然被投进一颗石子,无尽的涟漪从这一点荡开,荡漾的水波层叠蔓延,却没有止境。
她说的分明是醒一醒,行无咎却猛地闭上了眼睛,一根手指点上了他的额心,姚婵的记忆在一息之间被尽数灌入他的脑海。
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眼前缓缓展开——
这分明是个密闭的空间,然而没有来处的风却撩动了他的长发和衣摆,随着风的游走,他的身体开始崩解消散,化为烟尘一般的闪耀碎屑。
系统098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语不成调:“你这……强行唤醒,可行吗?”
姚婵定定地看着他:“我想……可行的,一定可行的。”
行无咎的身体彻底的崩解了,化作了一团玄色的星云,无数的微光在其中闪耀,这一幕瑰丽而诡异,他已经没了身体,但姚婵知道他听得见。
行无咎肉身已灭,束缚在她身上的秘法也自然解开,她终于可以离去了。
但姚婵只端坐在了他的面前。
“宴师,我会在这里等你。”
行无咎没了双耳,却听得分明;没了双眼,却看得清晰。
星云像海浪一样流动,仿佛一个微笑。无形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那来自于天外的另一个世界,渐渐将这团星云重塑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