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会盟落下帷幕,他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
行无咎颔首:“去找池扶芙, 后续你们来处理。”
说罢,他率先向飞舟走去。
姚婵赶紧收敛了心神,心虚又内疚地悄声跟在他身后。
他一路行回寝间,血淋淋地坐在榻上,并没有理会身后的姚婵,以手支额很疲惫似的轻叹了一声。
站在他的面前,姚婵有些不安地道:“不处理伤口吗?”
行无咎抬眸看向她,疲惫而迷茫地问道:“阿姐,你究竟想做什么,想去哪里呢?”
姚婵抿了下唇。
其实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她也想赶紧结束这种随机穿越的生活,然而她却无法直言告知。
“宴师,我并没有打算离开。不要患得患失好吗?”她轻声叹息,“你这样……我很不舒服。”
行无咎定定地凝视了她片刻,忽而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见他终于露出笑颜,姚婵也抿唇浅笑:“那先处理一下伤罢。”
行无咎道:“好。”
他信手解下外袍,将被血浸透的上衣全部扒光,姚婵浸湿一块手巾,微微俯身,帮他将长发撩到身后,又一点一点擦掉血迹。
伤口很深,贯穿了整个胸膛,像是刀砍,周围血肉翻卷,伤口处略微发黑,似乎是被腐蚀了。
姚婵上手碰了碰:“带腐蚀性。”
行无咎双手向后撑着床榻,淡淡地“嗯”了一声,接着递给姚婵一个白玉药瓶:“不然也不会留到现在。”
姚婵拔掉塞子,食指上了沾了一点药膏,正待抹上去,忽然动作一顿。
她不期然地想起,第一次穿越时,她不慎打了他一鞭子……她的力度她自己清楚,其实那个伤口不该那么深的。
姚婵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行无咎容色平静,看起来毫无破绽。
他该不会是自己弄的……
她摇摇头,把这个堪称恶劣的想法甩出脑海,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恶意揣测别人。
“怎么了?”见她久久不动,行无咎轻声问道。
“没什么。”姚婵摇了下头,伸手触上他的伤口,边缘处因被腐蚀,血肉翻起,想来应是很疼的,他却毫无反应。
也是,这种伤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姚婵低下头,继续专心抹药。
青年身材高大,肩宽背阔,腰线却收得流畅紧致,薄而精悍的肌肉和强健的骨骼都饱含着可怖的力量和爆发力,小臂上青筋蜿蜒,两道清晰有力的人鱼线没入裤腰之中。
这是一具经过常年修行之后近乎于完美的男性躯体。
其实也不是没见过,第一次为他擦药时,就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过了。
但那时她心无旁骛,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体,在她眼中,都只是血肉和骨头。然而这一次,这具身体有了主人,被赋予了姓名。
姚婵的手抖了一下。
行无咎轻吸了口气,是近乎有些抱怨的语气:“阿姐,认真一点,我也不是不会疼。”
姚婵垂下眼睫,没说话。
手下的肌肤光滑而紧实,肌肉线条完美,只是触摸,几乎都能感受到内里蕴含的力量。伤口贯穿整个上身,她的手指一路向下,到达结实紧致的小腹。
她忽然顿住。
随着手的动作,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往下,最后近乎是半蹲在他身前。姚婵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正带着淡淡的笑意,凝视着她。
他很热,男人一向要比女人热,男性躯体的温度无可阻挡地扑到她的脸上,是与她截然不同的热度。
姚婵猛地站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他确实不再是那个男孩,或者是少年了。
他的身高更高,面部线条更深,骨骼更加粗犷,强健的身体包裹着雄浑的力量,每一寸肌理都透着蓄势待发的侵略性。
他是个成年男人了。
男人。
这个词让她心里悚然一惊,有种异样的感觉,心脏似乎都收紧了。
曾几何时,她的世界里只有人和人的区别,万事万物在她眼中都行同草木,而现在,她的世界被他残酷地、不容置喙地劈开。
多了男人和女人。
“你、你自己来罢。”姚婵惊慌地后退一步,药瓶翻在地上,没有多说一句话,匆匆地走了。
自始至终,行无咎没有阻拦她。
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
良久,他披上一件干净的外袍,从榻上起身,淡声道:“楚姬。”
轮椅碾压地面的声音响起,楚姬从内间出现,刚刚大仇得报,她脸上却无欣喜,只余无尽的漠然。
行无咎沉声问:“看清楚了?”
楚姬“看”向他,平静地道:“无论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主上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行无咎沉默不语。
自楚姬归于他麾下后,他就命楚姬“看”了他和阿姐无数次。
但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她的身上干干净净,只有一条线,清晰而深刻地同他相连;而他的身上,因果线纵横交错,与许多人相连,却唯独没有她。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楚姬缓缓道,“但你们之间的关系,确实只是单向相连,一旦她决定斩断,就会彻底断绝。”
楚姬空茫的目光落在行无咎身上。
他身上的线密集而浓烈,却唯独没有他最想要的那一条。唯有当她出现时,那条线才会骤然浮现,那样深刻的牵绊,不是夫妻,便是死敌。
行无咎勾起唇角:“依你之见,我们是夫妻,还是死敌?”
楚姬道:“这不是我说了算,而是她要如何决定。”
行无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而道:“终于杀掉了沐星风,感觉如何?”
楚姬沉默片刻,将头侧向了一旁:“……你应该明白,复仇并不会带来快感。”
行无咎看着她道:“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
楚姬摇头:“不,他没有说。”
在她双腿残疾逃离明月城后,就利用自己的天赋创下了送风楼。她收集天下的情报,怎么可能独独放过沐星风。
在成为沐星风之前,他是明月城的一名家仆之子清问。而在成为清问之前,他是上一任城主曾文川的独子曾停舟。
楚鹤渊以下克上,杀了曾文川后上位,家仆忠心耿耿,一出狸猫换太子,用自己的儿子,换了主人的儿子。
一切不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楚鹤渊杀了曾文川一家,而沐星风又杀了楚鹤渊一家,父债子偿,杀人偿命,他的复仇天经地义。
“但那又怎么样呢?”楚姬淡淡地笑道,“他还是不懂,复仇并不需要名正言顺……即使他将真相告知于我,我还是会杀了他。”
行无咎看着她,目光奇异:“其实,我以为你会自裁。”
为此他还头痛了好一阵,毕竟楚姬这个下属能力突出,天赋稀有,又谨慎聪慧,守口如瓶,实在是太好用了,他还真舍不得用一个沐星风折了她。
楚姬意味不明地侧过脸来,却道:“……主上让池扶芙来,当真只是为我助阵?”
行无咎低笑一声,并未回答。
楚姬摇了摇头:“不过……我确实想过。”
用自己这条命,赔沐星风那条命。
然而最后的最后,奄奄一息的沐星风却只是疲倦地对她笑道:“活着吧,月明。活着要比死困难多了。”
行无咎笑意冰冷:“他说得没错,活着,要比死困难多了。”
他看向楚姬,微昂了昂首。
“既然打算活下去,楚姬,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什么?”
行无咎竖起食指,点了点自己,漆黑双眸幽深可怖。
“把我身上的线,全部斩断!”
楚姬有些骇然,目光直视着他,良久才涩声道:“因果线是为天命所归,强求不得。”
行无咎大笑一声,浑不在意。
“那我非要强求不可了。”
*
星月之盟以行无咎侵吞棘花和焚轮两城结束,他一人独占六城,又将宝芝围困,纳入实际掌控之中。其余六城不得不歃血为盟,因钟叔问和沐星风双双身死,六城以薛厄为首,以明月城得天独厚的天堑为界限,与行无咎成为对峙之势。
可能是大战一触即发,行无咎一连三天未曾出现。
姚婵盘坐于榻上,闭目思静,抱守本心。从回到泣楼城后,她便一直如此,整整三天,未曾停歇。
忽然,她睁开双眼,目光已恢复宁静。
那时,她的道心动摇了一瞬。
她修无情道,本应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心中众生平等,不偏袒,不徇私,如此才可不偏不倚地裁决俗世。
然而那个瞬间,芸芸众生中忽然有人多了名字,在她心里成了独特的存在。
宴师。行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