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何老太还一边吃饭,一边和春婆婆指点,说:“云娘子真是吵得紧!”
春婆婆瞧出何老太不是埋怨,故意说:“可她一走,家里怪冷清的了。”
何老太:“好你个老货,没得编排我爱聒噪的!”
就也是这时,何玉娘戳着鱼目,忽的说:“急躁白鲢。”
何老太和春婆婆都静下来,以为自己听错。
只因像“急躁”这样的词,这一年半以来,何玉娘从未说过。
反而是何桂娥不解,问:“姑祖母说的是什么?”
何玉娘又天真地笑了,却说:“以前,青舟带我捕鱼,鲢鱼会跳出水面,还跳到我们船上,这就是急躁白鲢。”
青舟是陆泛的字。
这么长一句话,居然是现在的何玉娘说出来的。
何老太当即手抖,颤声问:“玉娘,你,你清醒啦?”
何玉娘怔怔地吃着鱼,没有回应。
春婆婆大骇,什么也顾不上,赶紧去东北院了。
路上短,春婆婆却重复那句话,重复了四五次:“真的,她就说,青舟带她捕鱼……”
陆挚喉间微微发涩。
很快,三人回到何老太屋里,何老太正逗何玉娘说话:“是不是鱼肉好吃,是不是陆青舟带你捕的这种鱼?”
何玉娘点头,却不肯再说一句。
见外孙和孙媳来了,何老太背过身,擦拭了下湿润的眼角。
何桂娥起身去倒茶。
陆挚在何玉娘身边蹲下,道:“娘,你现在可好?”
何玉娘笑嘻嘻:“阿挚。”
她又看云芹,用勺子挑了鱼目,高兴地催:“云芹,过来!”
云芹轻轻笑了笑。
她不爱吃鱼目,就假装不知道何玉娘的意图。
只是,这般看来,何玉娘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好像方才说的那长句、那记忆,不过稍纵即逝。
何老太收拾好情绪,说:“好了,也怪我和春溪老了,遇到点情况,就急急忙忙叫你们来,只一点,你们娘估摸真的能好。”
春婆婆:“是啊。”
陆挚深吸一口气,也笑说:“是。”
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稍稍冲淡了另一个可能的坏消息。
陆挚说:“祖母,原先我和云芹,也要过来这边。”
便说了阳河可能决堤,他们打算去通知官府。
何老太对当年阳河决堤的事,印象很深,这也是她只想住在长林村,不搬去县里的缘故。
毕竟阳溪、长林二村在上游,阳河再如何决堤,受到的影响是最小的,该是县里的人逃来这边才是。
何老太皱眉:“你们现在要去县里?”
春婆婆:“外头天黑路滑,不好走啊。”
何老太:“要不让别人去吧!”
陆挚摇摇头:“祖母,拖不得了。”
实则话一说完,何老太也知道不对,明知道危险,还肯去的有谁呢?这一筛选,就又是时间。
这事本不该落到云芹陆挚身上,全因那保正不在。
何老太知道保正逃了的内情,心说,县令造孽,这孽终究要回馈到阳河县!可县民何其无辜!
只一点,她担心外孙和孙媳。
她又看向云芹,屋中光影温暖,照在女子昳丽眉眼间,她眼儿乌黑圆润,神色温和宁静,没有惧意。
就像只是去做一件寻常的事,也并非陆挚拉着她去。
何老太心道,自己险些白活这么多年。
她也不再犹豫,说:“你两个也不能就这么去,春溪,去解了驴。”
春婆婆:“诶,好。”
又让二人穿上衣服,吃热茶。
最后,何老太只能叮嘱:“如果下面淹了,就回来,别冒险。”
陆挚和云芹答应:“好。”
送这对夫妻走后,何老太也没歇着,她闭了闭眼,叫春婆婆:“去把大家叫来。”
这一晚,何二表兄何进祖去了阳溪、奉阳村,通知了云家、邓家,闲在家的何大舅、二舅几人,加固何家大门,或者冒雨去收米收菜。
……
天好像一下坠入秋冬。
天际擦过一道道闪电,雷声轰轰,大雨瓢泼,打在雨笠上,云芹坐在驴上,双脚倒也不用涉水。
陆挚一手牵着驴,蓑衣里伸出来的手,都被打湿了。
闪电那么近,频率也高,把前路都照得很亮,也勾出两人薄削的剪影。
陆挚问:“怕吗?”
云芹:“不。”
她倒是盼着闪电多些,那前面阴暗的路,也就更明显了。
往常一个时辰的路,他们走了快一个半时辰,堪堪抵达县城大门。
黑暗里,高耸的城墙,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好在,阳河还没决堤,县城一如既往,事情没那么坏。
陆挚抹了把面上雨水,松口气,也听到云芹“呼”了声。
他握住她的手,一道走去城门。
门已经关了,城楼上,点着几点火,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影。
陆挚用力拍城门:“开门!”
只是,雨声大,看门兵头和小兵又因夜里守城无聊,正吃酒划拳,哗然大笑。
陆挚又使劲拍了拍,云芹拉了下他的手:“我来。”
她攥了一股气,猛地砸向城门,“嗙”!
陆挚睁大眼眸,这一声,竟不比那天上的雷声差。
城楼上,小兵也探出身:“什么人!要搞坏城门是不是?关城门了!明天再来!”
陆挚拱手:“大爷,我们找汪县令,上游水漫出了!”
他接连喊了几句,那小兵才听个全,当即几人举着火把,下来合力开了城门。
兵头观察两人行头,知道可信,没有人会冒着这种大雨禀报假消息。
他问:“你们打阳溪村来的?上游怎么回事?”
陆挚一一回话,他的话直取重点,听者无不色变,当即,有人去汪府,有人去县衙。
陆挚又问:“劳烦这位兄弟,可有酒水?冷得紧。”
兵头吩咐小兵:“拿点酒,快点!”
那是阳河自己酿的酒,浅口碗里酒水有点浑浊,陆挚吃了一半,心知这酒还好,因小兵要守夜,汪县令严厉,他们不敢真喝醉,所以这酒不轻易醉人。
他把一半的酒给云芹,小声说:“喝 点,得暖暖身子。”
他们浇了太久的雨了。
云芹素日不会喝酒,但这种浊酒,她还是禁得住的,便也捧着碗,吃了这酒。
小兵烧了炭火,他二人脱下蓑衣,握着手煨火,都打了个冷噤。
来之前,陆挚多穿了几件衣裳,现在脱下外面湿了的,把中间这件解下,披在云芹身上,顺道捉走云芹的手。
云芹一只手拢了拢衣裳,看向身侧的男人。
他垂着眼睫,眼神凝重,借着跳动的火光,观察她的掌心,一边轻抚按她掌心和指骨:“疼吗?”
云芹摇摇头。
他记得她是拿这只手拍城门的,他怕她受伤。
她张了张口,刚想告诉他,不用担心,自己力气有一点……大,应该担心的,可能是城门。
只还没开口,外头传来一声:“汪大人!”
第51章 芹菜的芹。
汪县令来了。
云芹和陆挚站起身, 汪县令穿着雨笠,神色有些憔悴,面上一把短须,都在滴水, 鞋子走一步一个水坑。
他声音干哑, 问陆挚:“刘全和方徽呢?他们是我留在上游的衙役。”
陆挚:“回大人, 我未见过这两人。”
事态严重, 汪县令不止叮嘱了保正, 还留下两个心腹盯着水位,随时报信,可阳溪村保正不报信,这两人也没了身影。
当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阳河县从前是战略要地, 如今岁月太平,县里可支配的兵力, 加上衙门的捕头衙役,有三百多人。
来见陆挚前, 汪县令已经部署人,去通知百姓撤离,才和陆挚提了一句, 就有一衙役进来。
衙役瞥了眼云芹陆挚,支支吾吾。
汪县令忙道:“有事快说!”
衙役赶紧低头, 压着声,说:“大人,刘老爷、林老爷家里派人来了, 叫衙门别通知县民,先安排他们出去……”
陆挚和云芹无声皱眉。
汪县令骤地攥拳,忍了那口气, 回他:“这事我只当不知,你也当未给我报过,听得明白么?”
不是他汪某不让大人物先行,阳河濒临决堤,他忙着呢,什么也不知道!
衙役识相,立刻说:“小的识得。”
汪县令又对陆挚、云芹颔首,他心知,要不是两人冒雨来报,就要出大事了。
他说:“最多两个时辰,阳河就决堤了,你们若要通知亲朋,也快些,王虎,给人套个马车!”
陆挚作揖:“多谢。”
汪县令本想拨个衙役,给他们驾车,只不过正是用人的时候,而且陆挚也婉拒,他会驾车,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