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自水面上一掠而过,迅如思维。蟒蛇对震动异常敏感,他能感觉到有一声尖锐的唳叫正在迫近,声波穿过水波,直达周身鳞甲,好似电击,从头至尾,一阵阵地麻痹疼痛,他立刻扭转身躯,潜入更深的地方——但另一种力量又在驱使他浮上水面,两种力量反复拉锯,施内克先生苦不堪言,最后他服从于第二个召唤,悄悄浮起,躲藏在一处仍在燃烧的游艇甲板下面,窥视上方动静。
啊,他的本能再正确也不过,落在另一处较大残骸上的正是天敌——虽然蛇类视力乏善可陈,但他仍然能够看见黑白相间的羽冠和鲜黄色的蜡膜,那是一只罕见的蛇雕,体形庞大,双翅偶尔张开,就已经能够覆盖住整个残破的控制台。
他察觉到它正在俯瞰搜索水面,连忙下沉,但一道璀璨犀利的光芒刺痛他的双眼。
那道光芒居然来自蛇雕翅膀,施内克先生猛然转动脖颈,凝神望去。
被人类命名为永恒式样的指环正牢牢卡在一根灰褐色大翎上,它转动头颈,伸过去轻轻啄了几下,若有所思,抬起头来,再度发出一声凄厉的唳叫。
施内克先生伸出蛇信,捕捉空气中细微的气味粒子,将它们送入锄鼻器,那里的凹窝有着由许多感觉细胞排成的小腔。这些细胞与鼻腔中的细胞相似,且通过嗅神经的大量分枝与脑联系。它们是高度敏感的嗅觉区,只要空气中所含的少量化学分子通过这里,就可以辨别出这些分子是什么物质——因此从无猎物能逃过蛇类的探查,敌人亦然。
那是成诺。他的妻子。
他无法控制地全身颤抖,难以置信,但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蛇类的本能还在不断催促他逃走或是战斗。
蛇雕仿佛还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它振动翅膀,疯狂大叫,直到看见僵直的施内克。
它立刻笨拙的挪动身躯,像是准备靠近,但水流令她恐惧,畏缩不前,蟒蛇又立起身体,吻部张大至一百八十度,展露森森利齿,摆出威胁姿态。
正在僵持间,他们又听见了那可怕的轰鸣声。
蟒蛇随即潜入水底,他的敌人拍打翅膀,瞬间跃上高空。
第三波巨浪持续时间更长,但已经很难对着两个特殊生物产生威胁,施内克浮上水面时,发现蛇雕仍在上空盘旋。
成诺居高临下,海啸所演出的惨剧在猛禽锐利的目光下可谓纤毫毕现,船只颠覆,房屋倾溃,有着三层楼房高度的椰子树被连根拔起,随着砖石一同跟着潮水漂流,她已经看到游客尸体,三三两两,男女老少,所有衣服都被海浪剥去,周身赤裸,面孔上尤带恐惧表情——但动物尸体却很少看到,嗄,在这种天灾下,动物要比人类更为敏感果断,成诺记得在第一波洪峰过去时仍有人坚持回到旅店拿行李。
而后她听见幼儿哭泣哀叫。
蛇雕立即沿着声音搜寻过去,滔滔灰色水流中竟有一头大象正在艰难跋涉,象背上挤满孩子,一片黑色、金色与褐色的小脑袋,五颜六色的织物将他们拴系在平台栏杆内外,细细一看,全是成人衣物——但周围看不见一个大人——可以想象,洪峰到来时,正在乘象玩耍的人们措手不及,来不及多加思索,先将生存的机会让给下一代。
但匆忙混乱间,哪里还顾得上检查,一件色彩斑斓的丝绸沙丽已经在晃动中逐渐脱开,一个大约只有两三岁的孩子唉呦一声,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成诺大惊,本能指挥身体,蛇雕自空中骤然扑下,双爪准确地自湍急的水流中抓起幼儿,将她提起丢上大象脊背。
猛禽爪趾尖锐,刺伤幼嫩肩膀,圆面孔的幼儿又惊又疼,大哭起来,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同伴身边,一个有着六七岁模样的孩子伸出双臂紧紧将她抱住。
成诺一颗心脏同样狂跳不止,她现在满身羽毛,万一摔落水中,大概连浮起的机会都没有,但又怎能看着幼儿活活溺死?
幸而这个新身体的使用完全无需学习锻炼,只要有足够勇气,她就能继续给与帮助——临时护栏又有数次松脱,多亏有成诺及时抓起救护,较大的孩子们亦渐渐停止哭泣,知道抓住身边比自己更为幼小脆弱的同伴,或用挽起的手臂组成护栏。
眼看再过几分钟,就能攀上一个高坡,大象却忽地一个踉跄,身体猛然倾斜,半个脊背落入水中,最边缘的孩子立即没顶。
蛇雕几乎同时收拢翅膀,扑向水面,试图将他们抓出水面,至少能够呼吸,但孩子太多,猛禽又只得一双利爪。
这只被人们赋予无限希望的大象极有灵性,并不胡乱挣扎,只是努力平衡身体,但它的一只脚似乎受伤或被什么强行箍制,数次蓄力发动,都未能摆脱现有窘境。
施内克先生就在这个时候徐徐游近,大象举起鼻子,发出低沉似雷鸣般吼声,警告突然出现的冷血爬行动物。
蟒蛇不屑地摆一摆尾巴,径直游向水下——原来是被凹陷的排水沟卡住,它可不若成诺那样脆弱重要,无需怜香惜玉的施内克先生只要注意自身安全——他灵活地在大象腿上打上一个圈,抵住地面,全身绷紧向上一拔,便轻轻松松地将这粗笨的蠢家伙解救出来。
几个孩子哗地一声冒出水面,面色煞白,呛咳不止。
施内克先生得寸进尺,攀上大象身体,绕着孩子最多,衣物最少的地方打了一个圈,脖颈懒洋洋垂在栏杆上,尾巴轻甩,鞭子那样打在象先生厚实的皮肤上。
象先生不满地叫了一声,如同拉响汽笛,继续向前走去。
在大象恢复平衡时,蛇雕就已飞起,她一直紧紧跟随,直到蟒,象与人登上安全的高地,心情一松,陡然失去力气,一个倒栽葱从空中掉了下来。
呼隆一声入水,还在暗叫我命休矣,翅膀已被轻轻咬住,施内克先生含着妻子,迅速游向高地的另一面。
一直游进浓密草丛才停下。
力量耗尽的成诺只觉得骨头在皮肉下拱动、融化、膨胀,四肢百骸无一不疼痛欲裂,眼睛似乎随时会落出眼眶,牙根咯咯作响,手指甲脚趾甲竭力想要缩回身体,却不得其门而入,只得反复刺穿撕开肌肉和皮肤寻找合适位置。
施内克先生比她更快恢复人型,他将半昏迷却仍然不住呻吟哀叫的妻子拥在怀里,轻声安慰,直到她恢复原状,平静下来。
他们的衣物已在变形时撕碎脱落,施内克捧起成诺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变形,套在手指上摇摇欲坠,钻石少去半数,却仍然熠熠生辉,美艳无以伦比。
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但她还活着,他也活着,这就比什么都好。
他感到万分疲倦,稍稍蜷缩身体,将面颊贴近她柔软的胸脯,即时陷入沉睡。
第十章 婚事(6)
自医院中醒来,于成诺来说是第二次。
第一次还是在六岁时,母亲出差,她贪凉发烧,大意的父亲要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如何送进医院及抢救她一概不知,醒来时感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适,阳光自床铺一侧的窗口射入,绚丽晶莹的金色,几乎全透明,投射在灰白色的地面与墙面之间,像是固体。病房中空气清新微凉,呼吸之间,如三伏天饮冰水,无比畅快。
整个人宛如得到新生。有那么几秒钟,她以为自己的前二十年纯属南柯一梦。
倘若真的如此,那该多好。天晓得有多少成年男女渴望着回到幼儿时期能够抱紧父母的腿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什么事情都交给他们,无需出力,无需动脑,没有压力,每天只是吃和睡,玩玩玩。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现实中,上一代已经打熬近半个世纪,如今多半鸡骨支床,势穷力竭,正是需要好好休养生息的时候——没有精心照料已是不该,还从他们身上汲取养分力量?那是吸血鬼,寄生虫,应被早日人道毁灭,以免白白消耗地球已愈发紧缺的资源。
房门打开,白色制服的护工走进来,见她已经苏醒,立刻挂起笑容,道声早安。
问过她成诺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病房竟然有预备客房、小厅、厨房,独立浴室中还设置有浴缸,陪护一对一——简单梳洗后,成诺四处走动探险,才发现帷幕之后并无其他病床,只为遮掩各类机器,窗口正对一处老式园林,满目葱茏,并无太多人工痕迹,其间数棵大树胸径过丈,树下一架紫藤,花期已过,但仍能在新绿的叶子中找到一星半点的紫色,只是发灰,发白,发旧——却也没有太多遗憾,各色蔷薇正值花期,一大团一大团的嫩黄粉红乳白,蝶恋蜂狂,好不热闹鼎盛。
成诺囧然,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妇婴保健医院的待、娩、恢一体贵宾病房有此等设置,她陪无畏的费费去探过行情,一天两千五百大元,还未将小费及红包计算在内。不知道这个病房价值几何?只希望这混混谔谔的一百几十小时不会导致可怜的小女子破产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