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诺母亲如今依然保持着一头黑发,旁人深为羡慕,成诺假如说出这个坏消息,或许第二天就能看见一头如雪银丝。
人家说女儿是父母掌上明珠,唉,掌上明珠又能算得了什么,成诺是父母的心头肉,甚至不是眼珠子,眼珠子失去人还能存活,心脏被挖取一块,即可宣告死亡。
所以不能说,不能露出痕迹。成诺请一天假,却又无处可去,只得走去看电影,电影院里仅有一部变形金刚3,她在黑暗中孤零零一个人哭到眼睛肿,隔壁的小男孩前来关心:“姐姐你也喜欢擎天柱?不用伤心,他最后获得胜利。”
“不不不,还有铁皮与双胞胎机器人。”反叛的御天敌机器人用腐蚀性酸枪融化他们,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永无复活可能。
“没关系,那只是小人物。”
真的,人人只关心主角,首脑,英雄,谁来担心一个小爬虫生死?而且到了最后,战无不胜的擎天柱也会说:“现在要靠你们自己了。”
没人必需扛着你,与其死皮塌脸苦苦哀求,不如一开始就用自己双腿双手爬起来,姿势难看,但胜在精神依旧矜贵。或许将来还能如英勇的罗马人那样炫耀自己身上的伤疤。
现在最麻烦不过是这双肿如桃儿的眼睛与一样红彤彤的鼻子,三个月前还能躲到自家小公寓与费费那里,现在成诺只能找到麦当劳,买上一杯热咖啡,用蒸汽熏蒸面部,又用便携式湿纸巾擦拭搓揉面部直至恢复原状,按照平时下班时间回家,一点儿痕迹都不留。
所有药物都换成各类维生素瓶子,在标签上注明时间与分量便不虞混乱。
未检查时没有感觉,一旦检查出来,症状便一一凸现,腹部胀大,下腹扪及肿物,伴有下坠感。腰背酸痛、贫血,全身乏力、面色苍白、气短、心慌,低血糖,成诺的包里又开始储存巧克力与牛奶糖。
双腿面孔浮肿,按一下会出现凹坑。
按照李爱康医生要求,一周一次检查,只说情况值得乐观,具体如何,成诺不是很清楚,但她能感觉自己身体越发不听指挥,沉重,迟钝,近来更是经常腹痛,最后不得不告假入院——对父母只说去旅游。
不能说是谎言,这确实是一次旅行,生死之际,阴阳之隔,时间虽然短促,但机会难得,只不能保证你还能回来。
手术前她似乎又见到施内克先生,但定神看去,他又消失不见,成诺难以自己,不禁流下眼泪,这时候才感到寂寞的可怕,如斯紧张痛苦竟都找不到一个倾诉与获得支持的地方和人。镇静剂仿佛失去作用,她的手不断抓住自己衣服,力气大得似乎随时要将它撕破,但麻醉师已在腰部下针,刺痛之后一片混沌迅速席卷而来,瞬间夺去所有感官作用。
醒来时已经回到病房,窗帘低垂,缝隙边投下一条金边,金边颜色深黯,呀,这种沉重的颜色可不会属于清晨,那么现在应该已近黄昏。
竟然昏迷了那么久,希望手术已经成功,这等痛楚只需忍耐一次——从成诺恢复意识起,如烙如烫的痛苦便已如影随形,立即赶到,并不留一点喘息时间——没有经过的人不会知道哪种滋味,像是无数烧红的刀剑刺入腹部深处,搅断肚肠;又像是腹部深处生出更多分泌硫酸的尖刺,从里面戳出,洞穿内脏,肌肉,皮肤。
层层叠叠,滋味各异。
就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免得催动内外伤口带来更多痛苦,不用说行动,但不知为何,成诺总想要去抚摸腹部,那里除了痛楚,更感觉空荡荡,冷冰冰,好似失去某样重要器官。
忽然间灯光一闪,随即熄灭。
不过两三秒钟,病房再次恢复光明,一个穿白色外袍的女子站在病床末端,笑盈盈,面带同情。
“成诺小姐,”她说:“又见面了。”
在上一次见面时,她身着黑色泳装,外罩彩色乔其纱衬衫。看来她也成功自海啸中逃过一劫,如今的白色身影成诺感觉有点熟悉,那个在全身ct机边给予莫名警告的人莫非还是这位?
“成诺小姐,在马累,你没有听从我的劝告。”
如果不是顾忌伤口,成诺几乎要笑出声来,不好意思,她也是禽兽之一。
“不,不仅如此,”那位小姐在摆在房间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姿态优美,声音动听:“你终究还是不了解施内克,成诺小姐,我来这里,是给你第二个忠告的。”她轻轻叹口气:“希望这次你能接纳。”
成诺失笑,原来此人乃是良知化身,不然不会如此殷勤地四处兜售忠告。
她手指滑下病床,按在呼叫按钮上,只是不知道按下去之后会不会有人赶来救护。
这次会面显然也已经过妥善安排。
成诺侧耳倾听,外面静悄悄,冷冰冰空气中没有一丝人气。
只希望不要像某些恐怖影片那样,无关人士全被变作行尸走肉。
“首先,”良知小姐微微颌首:“我要说:恭喜。”
第十三章 突变(2)
成诺讶异且紧张。
假如没有弄错,曾在数月前向她发出警告,更确切点说,威胁的人便是这位正义人士。语气温和,但措辞尖锐,态度轻蔑,如今却费尽周章只为做出和平表示?即便手术时的麻醉剂统统注射进大脑,成诺也不会以为美丽的良知小姐会愿意与她为善。
良知小姐走过来,成诺耸起肩膀,第三根与第四根肋骨间隐隐作痛,血液流动骤然加快,这是基因中属于蛇雕的那部分在起作用,呼吁整个身体做好战斗准备。
不,她并未试图谋杀,她只是按动床头按钮,呜呜声中,病床轻柔稳妥地升高少许,托起成诺上身,一分钟后她已与坐回到椅子上的良知小姐面对面。
成诺伤口疼痛,同时疲倦不堪,却还得强行打起精神,小心应付。
良知小姐坐回椅子上,稍稍停顿沉思数秒,才继续说道:“我党建立已有九十五年。”——与上一句话简直就是风牛马不相及,云里雾里,装神弄鬼。换作平常,成诺会致电110或是120来迎接这位罹患严重精神疾病的年轻女性,但现在的事实是,即便她的精神确实已病入膏肓,她仍然比成诺更为有力及有权——“如今已经很少有年轻人知道,我党建立初期,除却人员稀少,基础薄弱,经济方面亦十分窘迫。大部分经费来自于共产国际资助——每月仅有两百大洋。所以仍需成员撰写文章赚取稿费及接受私人捐款才能维持及发展。其中有一位书商,家赀不丰,但每年都有固定数额捐献,这一捐赠,自建党起一直持续到土改后。”
成诺呵一声,思想道德课外读物上有相关介绍,这个平凡而伟大的人物有个罕见的姓氏。
“这位通达的老人并未入党,但他的子女均是党员,并早早参军投身革命。他的女儿在五十年代初期便已牺牲,其子在解放后担任某地公安系统负责人,十年浩劫中曾遭受不公正待遇,之后虽然幸得平反,但也已年逾花甲,疾病缠身。他有两子一女,大子聪慧忠诚,能力卓越,前途光明,女儿曾出国研修,现在某知名音乐学院担任教授,也为国家培养出了不少出色的人才——只有他们的小儿子,不知何故,性情相当孤僻怪异,没有朋友,亲戚之间也很少来往,近几年更是离家,独居,移形幻影,更名换姓,只差到韩国去整容变型好与以往的自己彻底告别。”
呵,更名换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学毕业证、档案、工作证、房产证、驾驶证……沿用的都是老名字,想要更改,手续繁琐,时间兀长,且需要来源复杂,数量惊人的各类证明。整个过程,绝不比赫拉克勤斯从国王欧律斯透斯手中得来的十二项任务更简单。
良知小姐微微向前倾身,变魔术般抽出展示一张报纸,“我想你应该对此人有一定印象。”
确实,一个抱着斑斓巨蟒泪流满面的中年男子怎能不让人印象深刻?彩色照片下面有2号字标题,喝,难怪良知小姐会认为他前途光明,原来是二十一世纪最为年轻可观的政治人物。
“他是施内克先生的兄长。”
成诺略感意外,但就算施内克先生的兄长姐妹都是自遥远的克利普顿星飞来——和现在的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眼中定然清晰地流露出不解神色,良知小姐收起报纸,已不再掩盖那份鲜明的怜悯:“成诺小姐,你还不明白?”她放低声音:“这一整个家庭,为国家舍家财,撒热血,抛头颅,真正慷慨无私,国家又怎会无动于衷,毫无回报,至少在某些事情上,他们会得到偏颇。”她露出微笑:“他让医生对你隐瞒真相,他带走了你们的孩子。”
成诺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
在她的子/宫里逐日成长的并不是肿瘤,而是卵。
她陡然间忘却痛苦,生出无穷力气。
揭秘者从椅子上站起,定定看住成诺。原本苍白脆弱的年轻女子突然变得无比娇艳,面色绯红,眼睛中放出精光,黑色的瞳仁在通透的白色灯光下快速扩大,虹膜变浅——这样的美色只持续了一瞬间,紧接着她的身体与面孔便开始可怕的扭曲,鼻子收缩,嘴部拉长,突出,整个脸部向中央拱动,眼睛随之转移到两侧,耳朵消失——掩藏在床单下的身体骤然塌陷,一双宽阔的翅膀从白色的布料下窜出,重重拍打几下,忽忽有声,翅膀尖端那根最长的羽毛几乎扫到良知小姐的眼睛,她急忙后退,椅子在她身后框铛一声翻倒,撞到她的脚踝,令她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猛然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