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诺压住颤抖,将电话举到耳边,120那里已经挂断。
万幸,她还不曾报出详细地址,不然救护车开来,又是一场麻烦。
她有指定医院电话,负责人已经调换过,叫做陈爱国,四五十岁女性,和前任一式一样温和可亲。
细细说来大概需要三刻钟,但二十一世纪有样东西叫做彩信,多好,眼见为实又一次得到有力佐证。
十五分钟后,施内克先生连带一干精悍的医护人员悄悄赶来,头部固定器,脊椎固定板,软式担架,急救箱、喉镜,颈托,悬臂吊带,多功能关节夹板、血浆……所有设备洁净完全妥当,一个急救员带来一块五尺见方的医用纱布,笼在费费头部。
绝不多余,上下六层楼,层层有人探头探脑,还有些索性大大方方上前询问,自杀?他杀?为情?为钱?死了?活着?噜噜苏苏,唧唧咕咕,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只差拿出摄像机与录音笔。
想来这一栋楼的居民明天后天直至俩仨年内茶余饭后都有话题可讲。
陈爱国女士带一个护士,为她做临时检查,这时候成诺才发觉自己膝盖手肘面颊都有伤,或许只伤到表皮层,但疼得厉害,且格外触目惊心。
暂时还是不要回去的好。成诺给父母的晚归理由是同事聚会,不是黑市摔角。
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结果施内克先生接过电话,三言两语解决此事,成诺不由得苦笑,父母深爱这个女婿,虽然不愿违逆女儿意愿,却一直盼望着他们能够重归于好。
他们回到施内克先生的房子里。
成诺睡客房,难得的一夜好眠,第二天早晨,施内克先生板着脸将新鲜的豆浆油条稀饭肉丁酱端上桌。
十分美味,感动的成诺真心实意地想要发他一张好人卡,但怕他会直接掐死她。
事实上何止这些,盥洗室里有独立成套的牙刷、杯子、毛巾、浴衣,衣橱里有成打白衬衫、灰色或黑色长裤,储藏间里备有两双深色软皮短靴,都是成诺尺码。入门处小立斗柜的第一只抽屉里备有一管豆沙色口红,外加一支粉底霜,便携式小粉饼,均为成诺常用武器。
是了,本来这也应该是她的家。
成诺不愿多想,低头换过鞋子。
他们获准探视费费,费费被浸在一只玻璃水缸中,一双黑珍珠般大眼睛隔着水面望向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身上接满管子,周围全是机器与白衣的工作人员,整幅场景像足三流科幻片。
不对不对,应该说是魔幻片或鬼怪片。
成诺曾在科学探索频道节目里见到过类似鳞甲,它叫做盾鳞,有釉质,齿腔,髓腔,类似于牙齿的结构,具一定杀伤力,像锉一样,被它碰到会血肉模糊。地球上几乎所有鲨鱼都有此种鳞片,它在古书上被认为是仅次于龙的大生物,称为鲛。
鲛人。
丹麦安徒生大师笔下也有一位鱼尾美人,为了爱情,她将亲人、身份、地位、财富、故乡……统统抛弃——甚至心甘情愿拿自己灵巧的舌头和女巫换取两条秀美长腿,好走上陆地去做一个卑微的哑巴孤儿。
她的美貌与舞姿令王子微笑,他让她睡在他门外的一个天鹅绒垫子上,他吻过她鲜红的嘴唇,抚摸过她的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心上,他说假如要选择新嫁娘的话,他会选她。
但最后,他所娶的是邻国的公主。
新婚的第二天,头一道阳光便叫她灭亡。
成诺几乎猜得到费费遇见了些什么。她比人鱼公主更可悲,她遇见的甚至不是一个王子。
接近中午时,成诺的面颊已然痊愈,擦去瘢痕,光洁如新,变异人种的优势之一。
可以回家了。
成诺一个人去等地铁,这时候所有人都在上班,车站里空空荡荡,一对年纪大约不会超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情侣躲在指示牌后面拥抱亲吻,啜啜啜。
“为什么不请施内克帮忙?”
成诺转过身去,果然,又是那位年轻美丽的良知小姐。
上次居然没有吓坏她?成诺见过费费变形,才知道那有多么可怕——费费还尚有一半是人形呢。
勇气可嘉,阴魂不散。
良知小姐以为她忘记,给出提醒:“逆基因。”
怎么会不记得,那个奇妙的新药,以健康为代价,逆转变化,恢复原形。
施内克先生曾亲手奉到成诺面前。
但经过那么多事情,成诺已不是吴下阿蒙。至少明白那份药物,可能代价高昂到难以想象。
特权亦是一种消耗品,透支太过,小心最后连性命都要填进去。
更何况,那份特权并不属于成诺,她并未做出任何贡献。所有一切,由另一个家庭以财富自由鲜血换取,一点点累积至今,得享其中一二,就足已令人内疚至极,还要由屋及乌?简直无耻之尤。
“或者与我们合作,我们会帮助你和你的朋友。”
他们实在过于高估成诺,她并无权力决定该与谁合作,而且不论迁就哪一方,都免不了被利用研究,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动往迷雾里走?俗话说得好,做生不如做熟。
另外,这位良知小姐自始自终压不住脾气,动辄言语唐突,举止失措,三番两次派这样一个人物出来,无论组织还是部门,都不能叫人放心。
成诺只是微笑,一言不发,她同样害怕他们。
突然有人自身后伸出手臂,保护性地将她虚拥在怀里,成诺吃了一惊,匆忙间抬起手肘试图推开对方,用力过猛,险些摔倒。
那人一手将她捞起。
原来是及时雨施内克先生。
再抬起头来,良知小姐已经消失不见。
铁轨上有黄色光线闪烁,列车到达,监察人员挥动旗帜,施内克先生同她一起上车,出地铁站,司机和车子已在门口恭候。
近期是不能一个人出外逛街玩耍走亲访友了。
第十六章 突变(5)
再见陈爱国女士时,她对成诺说:“上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这不算什么,现今社会女性都已懂得,痛哭流涕,大叫大嚷,不论青红皂白急不可待将所有事情赤/裸裸揭出来向众人呈现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但只有这些?
“国家对变异人员的保护,可到什么程度?”
陈爱国女士微微一笑:“只要合情合理合法,国家都会尽量满足。”
成诺吐一口气,能够得到这个答案于她来说已经足够。
***
费费的情况不是很好,她维持着鲛人状态已有两天三夜。
作为同类的成诺十分明白,变异同样需要耗费大量体力,她的蛇雕状态至多也只能维持那么久,超过这个时间,便会自动恢复原有人型。
强迫回复时,比平常更痛,更累,事后更虚弱。
“她是不是不懂得如何还原?”
也许,但更有可能,她觉得做一条鱼比做一个人好。
“成诺小姐,或许你可以帮助她。”费费的主治医生与成诺不同,他是男性,年轻,英俊,高大。
“我该怎么做?”
“走到她身边去,和她说话,抚摸她。但要小心,她的牙齿指甲与皮肤都相当危险。”
成诺微微一笑,她已经看到医生手背上有新鲜伤痕。
她的笑容在看到费费时消失,成诺在黑镜头图集中看到过非洲饥民照片,费费不遑多让,骨头几乎要从皮肤中戳出来,鼻子尖细,眼睛既圆又大,下巴像锥子。
回到一年前,体重一百二十斤的费费会愿意用三分之一财产换取这等曼妙身材。
可否说这便是乌云边镶嵌的那道银边?成诺站到如同一个大浴缸的病床边,费费的手漂浮在水面,不过短短几十个小时,指甲已长得老长,末端尖锐,略略弯曲。头发有以往的三倍之多之长,似深蓝色海藻,占据水中大半空间——那位深受成诺喜爱的大家经常描写少女头发如海藻或是头发中有海藻气味,但大概没有哪个女主人公能比费费更传神。走近的成诺甚至可以嗅到浓烈的鱼腥味,手指伸入头发,发丝间有滑腻黏液。
费费看见她,翕动嘴唇,想要说话。但这副精妙的新身体并不听从主人命令,她的舌头不住撞到那一列列雪白獠牙,割得血肉模糊,喉间徒劳地发出呜鲁厄啊声。
成诺立刻移动手掌,覆住她下半张面孔。费费挣扎一下,双手抬起,握住朋友手臂,薄薄的指甲锋利异常,像刀锋紧贴皮肤。
假如那个混蛋劳智美在这里,无需成诺用头发换来匕首,费费自己就可以轻轻松松取他狗头。
成诺抚摸她额头,眼睛,“蠢,蠢无可蠢。”一面批评,一面忍不住眼睛发热,泪水自眼眶中溢出,沿着面颊掉进水中。
一滴眼泪落在费费手上,她露出惊惧神情,像是被灼伤。
“快快回来。”
费费在她的手掌下闭上眼睛,她的皮肤开始变得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