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橪神情稍有缓和,但话里还吃味:“就这么巧?”
梁知予背身朝他,伸手调整被扯歪的内衣肩带,直到确认仪容仪表无误,才转过身兴师问罪:“我还没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怎么打听到我的房间号的?”
舒橪露出一缕笑,“明明是你亲自把地址发到我手上的,这就忘了?”
醍醐灌顶一般,梁知予终于想起那夜里的视频通话——
原来天底下不仅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免费的夜宵。
“我有个心仪的电影项目,拍摄地还没定,选了几个城市考察。”舒橪继续说,“绥城是目的地之一。”
理由倒是充分得不得了。
梁知予见他两手空空,不禁疑问:“你已经找好酒店住下了?”
舒橪微微一笑:“住下了,就在这一层,离你不远。”
“既然有地方住,就赶紧回你自己的房间去。”梁知予皱起眉头,“我可警告你,我这几天很忙,你不要胡来。”
舒橪闲闲转身,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整理衣服,信口说道:“放心吧,我也有工作在身,没那么多功夫。”
但想到她刚才接的那个电话,又硬邦邦地说:“和你打电话的那个人,也知道你很忙吗?知道你忙还要约你吃饭,倒是挺会尊重人。”
梁知予被他夹枪带棒的口吻惹得不快:“我有东西落他车上了,他想还给我而已。你反应至于这么大?”
镜子里,舒橪眼色黑沉得如有阴翳。
“行,我管不着,”他漠然道,“祝你们吃得高兴,吃得愉快。”
说完扭头就走。
梁知予简直莫名其妙。
她愣在原地反应了许久,得出的唯一结论是:
这人脑子多半有点问题。
*
接下来的几天里,梁知予果真没有再和舒橪打过照面。
她早出晚归,把采访对象的名字逐一划去,录音和照片素材在硬盘里占了好几个G的储存空间。
至今还未取得联系的当事人,仅剩那位刘姓护工。在请求唐静约见对方无果后,梁知予决定,再当一次不速之客。
据唐静提供的地址,梁知予找到了刘家门口。
这是绥城下辖某县范围内的一个镇子,面积不大,总共就一条主干道,刘家地方较为偏僻,并不和其他居民的房子相邻,独门独院地坐落在农田后的一个坡顶。
隔着两米多高的黑色铁门,梁知予还未走得太近,便听到凶狠狂躁的狗吠。
她没被吓住,上前敲门,高声喊道:“请问这里是刘秀梅刘老师家吗?”
起初,只有院中的大黄狗与她应和,直到她坚持不懈地敲了快两分钟,才有个不情不愿女人来应门:“别敲了别敲了!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
隔着栅栏门一掌宽的缝,梁知予看到一个穿睡衣的女人,目测年龄三十多岁,并不是刘秀梅。
“你好,我要找刘秀梅老师,请问她在家吗?”
她素着一张脸,扮得乖巧,活脱脱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女人狐疑地打量她:“老师?我看你是找错人了,我们这里没有什么老师。”
“不是现在,是以前。”梁知予耐心道,“您去问问刘老师,十五年前,她是不是在镇中心小学当过代课老师。我叫杨曼,是刘老师以前的学生。”
女人半信半疑,对梁知予说了句“等着”,转身回到屋子里。
高处风大,梁知予的头发被吹得飘扬。她缩在铁门旁立柱的角落里,搓着冻僵的手,心中有些焦虑。
从唐静那里,她得知了刘秀梅早年的经历。
三十多年前,刘秀梅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并顺利毕业。当年考大学难如登天,且刘秀梅家中经济拮据,便索性到此为止,进了附近工厂上班,按部就班地结了婚,生了孩子。
后来企业改制,刘秀梅不幸下岗。好在丈夫家里有点门路,经人介绍,她来到镇中心小学,开始了代课老师的生涯。直至她四十五岁那年,学校招考了新一批的教师,她再度失业,回到了家中。
之后的几年,刘秀梅的儿子结了婚,也有了孩子,带孙子的活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刘秀梅的头上。好不容易熬到孙子上小学,操劳半辈子的她却闲不住,想找一份工作补贴家里。
没多久,唐静找到了她。
“我问过我婆婆了,还真有这么回事,”女人重新走入院子,拿钥匙来开门,“进来吧,她在二楼卧室里,我带你上去。”
院中的大黄狗终于安静下来,脖子上拴着链子,乖顺地趴在墙角,目送两人进屋。为了演戏演到底,梁知予的手里还拎着一大袋的水果,仿佛真是一场纪念师生情的上门做客。
上到二楼的一扇门前,女人停下了脚步,敲了敲门。
“妈,你的学生来了。”她用方言说。
里面传来一道沧桑的声线:“进来吧。”
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装潢普通的卧室,风格如同停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黄旧木纹的家具,方正笨重的电视机,外头连通一个小阳台,横杆晾晒着几件衣物。
刘秀梅坐在床边,正低头翻看一本相册,听到梁知予开门进来的声音,抬头时眼里有错愕。
“你是杨曼?”她上上下下打量梁知予,皱眉时眼周纹路深刻,“怎么……和从前一点也不像了?”
杨曼是唐静的小学同学,两人都在镇中心小学念了六年,是刘秀梅教过的最后一届学生。杨曼本人早就举家搬迁去了外地,从未回过家乡,更不曾和刘秀梅碰过面。
梁知予自知,如果直接亮明记者身份,多半连刘家的门都进不去,于是只好假装为刘秀梅从前的学生,借着拜访老师的理由蒙混过关。
“女大十八变嘛。”
梁知予笑吟吟地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老师,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刘秀梅淡淡笑着:“就一些老毛病,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你呢?怎么突然想起来回来看老师了?”
“到绥城来办事,顺便回家乡看一看。”梁知予顿了顿,“而且听唐静说,老师最近工作上不太顺利,就想着来看看您,说不定还能帮点忙。”
听完她的话,刘秀梅的神情迅速黯淡下去。
“还真是坏事传千里……”她喃喃道,“帮忙?我是指望不上还能有谁帮我了……”
梁知予趁热打铁:“您别灰心。我听唐静说,有记者愿意做关于这起案件的新闻报道,如果您出面接受采访,说不定能有转机呢?”
刘秀梅苦笑,眼神惨淡道:“金老太太人都已经没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和证据,只怕是菩萨来了,都不会有转机。再说,这么一趟浑水,又有哪个记者愿意蹚?不是自败信誉么。”
梁知予着急道:“话不能这么说。从不同角度还原事情经过,给公众一个完整的真相,怎么叫做蹚浑水?”
刘秀梅愣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似的,迟疑地问:“杨曼,你是不是……”
“刘老师,刘女士,”梁知予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我是《刻度》杂志的记者梁知予,很抱歉用您学生的身份欺骗了您,但我真的很希望您能给我一次采访机会,把事件更加完整全面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会秉着公正客观的原则……”
然而,还不等她说完,刘秀梅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阿萍,阿萍!”她疾声高呼,指着梁知予道,“你快把这个人带出去!带走!”
循声赶来的,正是刚才那个穿睡衣的女人,即刘秀梅的儿媳阿萍。
见到屋内情状,她立即明白过来,脸色骤变,拉起梁知予,“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梁知予被拉得一个趔趄,慌乱带倒了凳子和衣架,乒铃乓啷一阵响。阿萍力气大,她被拖拽得身不由己,但仍不忘回头喊道:“刘阿姨,您考虑一下!我们会保护您的隐私的……”
一路被拽回了一楼前院。
既出家门,阿萍终于松了手,气喘吁吁道:“你可真能折腾,把我累够呛。”
梁知予不死心似的,回头张望楼上。
“哎,”阿萍胳膊一横,“你们这群记者,不许再打我婆婆的主意。她老人家都快被你们逼疯了。”
院里黄狗通人性,狂吠不已,铁链被挣得叮当响。
毕竟是自己骗人在先,梁知予平时再怎么伶牙俐齿,现在也有些哑火:“实在对不起啊,阿萍姐。”
阿萍虽然脾气泼辣,不过看眼前这个姑娘的面相,倒不像什么坏人,冷冷“哼”一声:“我婆婆不待见记者,那都是有原因的。之前长枪短炮架在我们家门口,一天打几百个骚扰电话,日子根本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