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再看周野,那人却突兀地把脸拧到一边去。黄灿喜心里瞬间明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再追下去, 多半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她的视线在众人之间转了一圈, 终又落回周野身上。原本求问的眼神,渐渐化成无声的怨意。那灼灼的目光贴上去,硬是把他耳角烫出一抹薄红。
“那还等什么?”她撇撇嘴,干脆利落地说,“进去吧。把人皮书带出来,还能顺路去林芝逛一圈。”
说罢,她第一个抬脚踏进那巨大的黑坑。脚步轻快得近乎鲁莽,随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一跟上。
他们四人连成一线, 一寸寸向地底深处爬行。脚下的斜坡铺着石板台阶,一层接着一层,似乎永无尽头。东东自满的高科技手电,一到洞内就老实,光线在三米之外就被吞没,前方成片成片的漆黑,仿佛被一层无色无味的雾压住,光被层层折叠。脚下的石板、四壁的岩面,全像黑土般死寂,不反光,也不回声。黑暗没有形状,却在一点点咬噬他们的神经,恐惧在人心里疯长蔓延。
“灿喜,别走那么快,要是前面有危险怎么办?”
东东的声音发着抖,绞着余新的手臂,和他手拉手地往周野那咕蛹。
走在最前头的黄灿喜,被这诡异的地貌震得直不开眼。
这里只有黑色的石头,没有苔藓,没有虫鸣,也没有风,可这样氧气又从哪里来?
她伸手去摸那岩壁,掌心一滑,竟摸得一手湿漉。
她下意识抬起手,那是一层浓稠发亮的黑水,顺着指缝缓缓往下淌。
一股冷意从脚底攀上脊背。
“这地方怎么全是那黑水?!”她的声音都变了调,“碰了不会变成八大公山里的那些怪物吧……”
她手电光一晃,眼看着周野快被两人挤上天去了。
或许真是太挤,周野凉凉地瞥了东东一眼,又匀了点给余新,充当预告;接着四指并拢,手掌猛地贴上余新的脑瓜,“啪”地一声,这才将两人从他的身上摘开。
一趟下来,他这才回黄灿喜的话,“少碰点,我最多只能救你两回。”
黄灿喜看他气色正常,不似上次那般半死半活的模样,心下稍安,正经地点了点头,算是默契地表态。
“可这还得走到什么时候啊,”东东一边小声抱怨,一边往下探着灯光,“地铁都没这么能挖。”话音刚落,他便早所有人一步,看到了远处的灰尘般大小的光点,他愣在原地,“……我没看错吧?这还真说什么来什么?”
众人齐齐顺着他手电的方向看去。那片幽暗的深处,有一点微光在跳动。不是反光,也不是火焰,而像是某种生命在呼吸。他们的灯光汇聚过去,那光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轻轻一闪,像在回应。
余新:“难不成这地方还有别人?”
黄灿喜眉头紧皱,心叹就怕不是人。杨华的照片里,一照片的人都凑不出一张脸来。
她还纠结着,周野一句凑在耳边的“小心点”,印证了她的想法。
他们放慢脚步,光束缓缓向那一点靠近。直到脚下的台阶终于触到平地,他们才看清这地方——
一个全新的世界。
四周一片死寂。
光与暗在空气里彼此纠缠,像两股永不相容的潮汐,在黑暗的缝隙间微微闪烁。那光并非照明,而像是某种意识在呼吸,柔软、诡秘、几乎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去解释。
就在他们头顶的穹幕之上,一颗浑圆的卵缓缓浮现,从光与暗的对立中自然生出。
它悬在那里,先是微小,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中一点一点膨胀,静默而有生命。
世界安静得可怕,安静到他们几乎忘记身边还有其他人。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那颗卵,被它牢牢吸引,连“为何而来”的念头都渐渐被吞噬。
他们的到来,像是触动了某种早已等待的仪式。
那颗卵忽然颤动,表面闪过一道微光,随即“咔”的一声,裂开了一条缝。
东东的声音在黑暗里轻轻炸开:“那……那是什么?”
周野没说话,只是盯着那颗卵。
他环顾四周,忽然指向远方——“我们去坐船。”
天色骤然一暗,像坠入永夜。可在那黑之中,世界的轮廓却反而清晰起来。
卵裂开成两半,一半升上天空,化作穹顶与星河;一半坠入下方,舒展为山川与水面。
而在周野所指的方向,凭空浮起一张竹筏。
前方,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河流静静延伸,水面平得像镜。山影重重叠叠,浓淡起伏,他们却不在山洞,而是在一片无边的湖上,仿佛世界初开的那一刻。
没有人说话。
他们只是看着,看着一个世界在眼前被重新诞生。
卵壳化为天地,可壳中仍有残留的“东西”。
那东西似人非人。
它没有眼、没有耳、没有鼻、舌、手、脚,唯有一具躯干,线条起伏、轮廓未成,却在模糊的曲直间,隐约显出性别的形迹。
他们谁都无法形容眼前的存在。
那感觉像梦,又像坠入另一个宇宙——一个不属于人类理解的、原初的地方。
竹筏轻轻划开水面,留下两条纤细的水痕。
他们抬头望着那无名之物,屏住呼吸,不敢出声,连心跳都被刻意压制。
心脏的鼓动太过急促,黄灿喜胸口一闷,几乎要晕过去。
她猛地回神,指尖冰凉。一种令人战栗的熟悉感从骨髓里升起。她似乎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东东狠狠给自己一巴掌,脸都拍红了,眼神却依旧发直。
“还真不是做梦……”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虚,“那到底是什么?一个蛋里、竟然跑出个人彘?”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被吓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黄灿喜,想从她脸上找到点常识性的安慰,可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异与好奇,让他彻底绝望。
“完了,”他小声嘀咕,只好去寻余新求个心理支撑,结果看到余新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差点当场倒吸一口凉气。“余新,你还有气不?”
余新的声音像是被掐住,“我也许快死了……”
他吓得几乎眼白都快翻上去。让他在藏地里干这事,无异于亵渎祖灵。
“我们流传着一个传说……宇宙生于世界卵,女性原神自卵中诞生,她再生出山川、氏族、人类与鬼神……”
黄灿喜大吃一惊,她果然没猜错,她在何伯的旧书中看过这一段,甚至女神的名字她都记得清楚,“她叫朗朗玲玲?”
话音刚落,周野的神色倏然一变。他一把捂住她的嘴,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那名字落地的一瞬,天地像被抽空了声音。
风、河、呼吸,全都停顿。
原本随河漂流的竹筏,突兀地一顿,悬停在碧色水面上,连波纹都凝固。
不过眨眼,那无四肢的“东西”,缓缓抬起头。
它的身体颤抖,一对眼睛从空白的面孔里生长出来。那双眼不带瞳孔,却在空洞中闪烁着粘稠的光。它“看”着他们,又似乎看不见,像盲人般四处摸索,却精准地在他们的方向徘徊。
东东险些叫出声,死死攥着黄灿喜的铲子,拼命划水,溅起冷浪,一心只想离那女神越远越好。
待它成了一道影子,他们才敢喘气。
黄灿喜瘫坐在竹筏上,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发颤,
“它……不能叫名字?”她抬头望向周野,眼神里全是劫后余生的惊惧。“我怎么老是招这种东西……”
可石峰家里被那一屋子的神像围观,都不见周野拉她。看来这一个能抵一屋子。
周野:“我们不应该在这,被发现会很麻烦。”
黄灿喜沉默半晌,才憋出一句,“我还以为你拿我铲子去,是已经埋了过路费。”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过路费”这词从嘴里滑出时,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周野抬起一只手,掌心摊开。
一枚铜钱静静躺在他掌中,裂成两半,纹路处渗着血线。
“埋了,”他淡淡道,“但被吐出来了。”
东东见状笑出声来,“脾气还挺大。”
这么一插科打诨,紧绷的气氛这才缓解,空气终于能流通,可余新的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脖子伸得老长,下巴底下几根发白的胡须都在发抖,喉结滚动了两下,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那姿势僵得不自然,像被定格。
黄灿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不知道他在注意什么。
山在两侧耸立,像被刀削出的峭壁,从地心直插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