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渐次亮起,一点、两点、三点……最终连成一片,竟在这片潮湿的密林深处,藏着一处人烟聚集的村落。
黄灿喜在距村口约二十米处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这山谷中的聚落。村子依山势散落,村口用荆棘丛围作防兽屏障,两侧竟还立着几个眼熟的石墩。
四人正迟疑着是否上前,已被守在村口的村民察觉。那人张口一喊,不多时便引来更多村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警惕与审视。
待对方开口,黄灿喜心里顿时一沉。
他们从环岛高速转入山路不过半个多小时,按理说这片山区应该属于昌江县境内。
黎汉杂居多年,不通汉语的村落早已少见,除非他们误入的是白沙的深山区,又或者,现在根本不是2026年。
转眼间,十几名举着火把的成年男子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个个神情不善。
舒嘉文目光直勾勾地挂在村口大树上的图腾上,怔神打量一圈回来,人已经少了半边魂。
就在此刻,沈河突然站出来,操着一口流利的黎族语与众人交谈。
村人闻言吃惊,随后紧张的气氛骤然消失,每人的眼尾都弯出褶子,朗声大笑。
沈河转身朝三人笑了笑:
“我们运气不错,这里是哈那村,村民愿意收留我们。正巧过几天村里有人要办婚事。灿喜,你不是想拍民俗题材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这就给我安排上备选方案了?”
事情变化得太快,黄灿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可眼下林深夜黑,一行人又饿又乏,她也只能无奈叹口气:“明早赶紧走吧,改方案还能这么随口的吗?”
她跟在沈河和村民身后进村。
草长得几乎没过小腿,椰子树高高矮矮,人与屋、树,风等自然浑然一体。沿着土路前行,还能看到不少木雕与黎锦,在火光与夜色交织中,美得让人恍惚。
“没想到海南现在还有这样的地方。”
黄灿喜快走两步,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沈河,“博士,帮我问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沈河眉梢微挑,转头向那位看似村中长的女性问了句,
片刻后,他回过头来,“2026年。”
黄灿喜倒吸一口气,“这像2026年?”
她脸色灰白,觉得这事不靠谱。四人里就沈河会方言,可这人花花肠子并不比石峰少。
“你怎么会黎语的?”
“你叫我一声沈博,我自然有这套本事。”
黄灿喜脸上的嫌弃毫不掩饰。
深感她们迷路进山里这事,少不了沈河在背后推波助澜,也不知道这一耽搁,最后能不能平安出山,能不能顺利拍到照片,拿到采访的内容。
这事压在她的心头上几乎无法呼吸,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却找不到能商量的人。
……要是东东还在就好了,她这么想着,心里更加悲哀。
夜色笼罩下的村落光线昏暗,湿气在空气中游移,为万物披上一层薄薄的纱。
一位村民举着火把,引他们前往住处。
哈那村的房屋多为船形茅屋,狭长低矮,分为内外两室。外厅昏暗阴湿,内室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偏偏床头正对的墙上,设着一座神龛。微弱的火光映照下,能看见其中供奉的神像。眉目粗犷,气息野性,竟与先前野庙中的那尊石像有一丝相似。
可再仔细一看,又觉得哪里都不同。
舒嘉文怂得当场搂着何伯的手臂,认下了室友。
黄灿喜正专注拍摄,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应声回头,迎面撞见一张布满纹面的脸庞。她瞳孔骤然收缩,又迅速压下惊异,恢复了神色。
舒嘉文却没这般镇定,他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直到晚饭时分才悠悠转醒。
暮色四合,村民们为招待远客燃起篝火、聚作一团。舒嘉文在恐惧与食欲间挣扎良久,最后食欲战胜了一切。
跃动的火光为每张面庞勾勒出深邃轮廓,平添几分神秘。
村中绣面纹身的女子不在少数。
这里的女性只要年满十二岁,便会经历这项古老习俗。双颊与下颚刺着繁复的圆纹或几何线纹,纹路越密,越被视为美丽与福气的象征。地位尊崇者,甚至遍体皆纹。
然而人群中,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却格外醒目。
她的身上并未纹有图案。
而她,正是几日后婚礼的主角。
更巧的是,就在明天,村里的人即将为她纹面。
黄灿喜端着陶碗,指节微微发白。
“这不好吧……”
话说出口,她又低头,将碗中的南瓜糯米饭一口口扒进嘴里。那股甜糯的香气混着木柴烟味,缠绕在舌尖,也缠在她的心头。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让沈河把那句话转达出去。
本不该多嘴的。
她们毕竟只是哈那村的过客。村落的民俗与信仰体系自成一格,若以外来人的价值观轻率介入评断,反而可能扰乱那种维系了几百年的秩序。
她原以为这话就这样掠过去了,然而当她抬眼时,余光却捕捉到村民们的神情,如风卷死水,泛起层层不悦的涟漪。
黄灿喜心里摇摆,觉得这村子怕是还有未曾显露的秘密。
可他们为什么要装作听不懂汉语?
而且……舒嘉文为什么一直直勾勾地盯着那边的小姑娘?
酒过三巡,众人学着唱了几句山歌,欢笑声中,夜色更深。他们带着一小包槟榔、几分醉意与倦意回到住处。
这顿饭下来,四人干脆挤在同一屋檐下。
黄灿喜睡在内室,三人歪在外厅。她洗了把脸,在外厅和其他人瞎聊,屋内没窗,只有一扇门,她往门外看去,四处黑得发亮,空气里有潮腻的树叶味,雾厚得连近处的人影都被抹去轮廓。
她拿起烧火棍,拨动灰烬中发红的木炭,火星噼啪飞起,映亮一瞬间的墙壁。
“在海南也就六天,”她提醒沈河,“这村子的婚俗,怕是赶不上的。”
沈河一口一个真可惜。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话音渐稀。困意劈头盖脸地涌上来。
黄灿喜躺在硬木板上,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一点将熄的电量和信号格,眼皮越来越沉,呼吸与雾气交缠,灵魂都变得轻飘。在某个瞬间,她分不清自己是陷入了梦,还是正被梦吞没。
再睁开眼时,她已不在屋内。蓝墨夜色晕染成一团,冷冷粘在身上,而雾中仍旧带着潮土的腥味。
她赤脚站在村子的草地上,脚下是一层浓稠雾浆,模糊的线条犹如活物般在她脚间、万物间徐徐穿梭。
那不烟,也不是绳,而是某种限制,柔软又坚硬,缠绕在她周围,逼得她几乎只能在允许的空间里活动。
四处无人,她只好顺着那些线条划出的方向走。一团团小火悬在半空,她穿梭其间,火光却带不出她的影子。
就在那黑白交错的尽头,草地上出现一个人影。
她半跪在泥地中,身披筒裙,织锦上水波、草树、昆虫的纹样在月光下流动着异样的光。那是一种几近原始的美,潮湿、静默、妖冶。她低着头,双手缓缓插入泥土。月光沿着她的手臂流下,在湿泥上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然而下一秒,气氛陡然断裂——
女孩猛地抬头,五指如爪,狠狠将一把湿泥拍在自己脸上!
那声音脆得像骨头碎裂。泥浆与草屑糊满她的面颊,她继续一遍又一遍地拍、揉、抹,像疯魔一般将脏土往脸上狠狠搓入。
指骨从皮肤下撑出尖锐的弧线,粉、白与黑在她脸上混成一团可怖的花纹。
黄灿喜瞪大眼,下意识向前跨出两步,却在此刻,一道更快的影子从暗处闪出。
“阿蓝!”
舒嘉文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怒声低斥:“你疯了?你脸本来就够丑的了!”
女孩名叫阿蓝,正是明日要纹面的准新娘。
这一出让黄灿喜的心几乎悬在喉咙口。她没有上前阻止,反而猛地收回脚步,身子一侧,躲在椰树的阴影里。
她心里惊呼:舒嘉文果然和阿蓝有过一面,但到底是什么时候?
再一细想,瞬间就联系上破庙那一段。
“放开。”
阿蓝语调生涩,却分明是汉语。
舒嘉文的声音又气又急,嘴巴坏得无比,开口就透出火气,“你看看你的脸,好好的一张脸被你糟蹋成这样?!”
阿蓝又说了几句,语调忽高忽低,随后转回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