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语言与口音一般,黎族各个村落都有属于自己的纹样。像是血脉的印记。凭图案便可分辨出一个人来自哪一片山、哪一处水。
哈那村图腾的样式最为独特。族人会在脸颊两侧镌刻三道平行的锯齿纹,从耳后发际起始,一路延伸至眼下方寸之地。那是族群的标识,也是归属的象征。
而此刻,黄灿喜在盘虬的榕树根上,看见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纹路。
那锯齿状的线条在粗糙的树皮间隐隐搏动,如同呼吸,又似在缓慢爬行。它们从幽暗的地底延伸而出,顺着粗壮的根系蜿蜒攀升,最终没入枝叶交错的深处。
她怔在原地,一个冰冷的认知瞬间贯穿全身。
不只是这棵树,整座山谷,甚至脚下这片土地,或许都已被刻上了哈那村的印记。这图案,竟是所有权的宣告。
一阵麻意自脊椎窜上头皮。
她强迫自己冷静,可再一仔细比对,纹样确实相似,却又微妙地不同。人脸皮上的三道线同样平行分布,却非凌厉的锯齿,而是更为柔缓、流动的水波纹。
仿佛是历史的洪流在某个节点的分支,又或者,水流和锯齿是前后的关系。
目光扫视,她在交错纠缠的树根间发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洞口,往里探去,野庙里的摆设依旧。
她担心榕树又活过来,于是不再犹豫,草草将脸皮收回口袋,凝神屏息,下一瞬,如一尾灵活的鲤鱼,“唰”地钻入了野庙之中。
就在她双手撑地、双脚离地尚未完全稳住身形的惊险刹那,身后的榕树根竟真如她所料般猛然收紧!洞口被彻底封死,野庙内部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黄灿喜心跳如擂鼓,火速点亮手机的手电筒。
冷白的光柱骤然照亮黑暗,不偏不倚,正对上一张粗糙得如同孩童简笔画的脸。是她从广东一路带来的那群野神鬼之一!
她吓得几乎双脚离地,声音发紧:“离我远点!等我搞清楚怎么收拾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然而这一次,它们非但没有退却,反而躁动得更加厉害。这些无形的存在如同受到感召的千军万马,前赴后继地碰撞、推挤着黄灿喜,汇聚成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一点点、坚定不移地推向野庙更深、更暗的腹地。
她没有立刻行动,反而屏息凝神,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四周。先前她推断这座野庙始建于秦汉,可内部的景象却远非如此单纯,仿佛在漫长的岁月中被不断翻新、叠加,各朝各代的痕迹杂乱交织。
供台上歪倒的神像尤为诡异:不仅有海岛本地的黎族神祇,更有面目凶悍的佛像、巾帼英雄冼夫人,以及许多无法辨认的陌生神像,与无数以汉字写就的经文混杂一处。
积满尘埃与蛛网的室内,有一处痕迹格外扎眼。竟像是舒嘉文昨日在此摔倒时蹭出的一片空地。看来他极有可能是看见了某样东西,才惊骇倒地。
她啧啧两声。
仿佛是在嫌弃她的磨蹭,刹那间,一只带着湿冷泥泞触感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踝!
黄灿喜瞳孔骤缩,还未来得及看清,一股蛮横的力量便将她狠狠拽倒,朝着未知的黑暗深处拖行而去。
“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冲破喉咙。她双手在空中疯狂抓挠,却只捞到满怀冰冷粗粝的石墩,大的、小的、棱角分明,却无一能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她像坐了滑梯般,在一条狭窄的甬道里失控下坠。
风与石壁在身侧呼啸刮过!
然而就在半秒之后,一点幽微的火光倏然亮起。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瞬息之间,万千星火接连燃起,汇成一片无声流淌的光河。她的滑行戛然而止。
也就在这片骤然降临的光明里,她看清了这个洞穴的真实面貌——
这竟是神明的停灵间。
成百上千、跨越不同朝代与信仰的神明,尽数汇聚于此。有些是彩绘斑驳的塑像,有些是古朴的木雕石刻,更有一些,仿佛直接从山体岩脉中生长出来,轮廓模糊,周身散发着岩石与尘埃的古老气息。它们不知朝代,不明来历,唯有破败于此。
黄灿喜被这劈头盖脸、铺天盖地的神明法阵惊得魂飞魄散。她瘫倒在地,双目圆瞪,瞳孔在极致的震撼中迟钝地移动。
她在凝视着众神。
而众神,亦在无声地凝视着她。
这些究竟是哪个朝代的遗存?哈那村附近,为何会聚集着如此众多的神祇?它们尽皆蒙尘,香火断绝,与她口袋里那尊神像一般,正不可避免地剥落、粉碎,终将归于尘土。
无人再记得它们曾掌管哪片山川河流。
她心中震撼,却又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不知几百年后,周野是否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凡人死后尚有一方石碑供人凭吊,而死去的天神,却连一块刻着名字的牌位都无法留下。
她瞥向身边那群从广东跟来的、躁动不安的野神,心情复杂:“怎么?你们把我拖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我一个人,可负担不起供奉你们这么多神明的开销。”
没有香火愿力支撑的野神,与荒野游魂又有什么分别?
她叹了口气,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身上的碎石随之“啪嗒啪嗒”地滚落。
目光扫过那些石墩上刻画的纹路,她脑中灵光一闪,如遭雷击!
等等……或许,它们是有碑文的。
这些石墩上的刻痕,也许正是这些神明的墓碑的信息?!
可这洞窟究竟如何形成?是人为搬运,还是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所为?
她飞速回溯着出发前查阅的所有资料,却找不到一丝与眼前景象相关的记载。
“呜……诶……”
“呜……诶……”
她转向那群躁动的野鬼神,实在无奈。随手捞起一尊神像,扬声问道:“这是谁的?”
一位身着金袍、头戴冠冕、手持笏板的翻版城隍爷应声上前。
黄灿喜:“……”
心想怪不得你会被丢在这儿。
她又拿起另一尊:“那这个呢?”
一位面色青黑、形象威武的断手地府童子侍官默默出列。
黄灿喜:“……”
忍不住怨乌及乌。
她挪了挪位置,再次拿起一尊:“那这个又是谁的?”
野鬼神的队伍里却一片寂静。她又催促一遍:“这是谁的?没人认领吗?不是你们当中谁的吗?”
她皱起眉,心生疑窦,正欲低头细看。
却见眼前的野鬼神们如潮水般“簌簌”退开,露出了始终被它们遮挡在深处的那个身影。
黄灿喜心脏骤停,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神像。
那眉眼,那轮廓——
竟然是她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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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因为公告会随时改,所以这里和大家说一下。今天《遗物》被造谣了,原文是:“日本小说翻译过来的,不看 不支持不搜索 不要给热度”。
我的评价是:……(震撼。)
第59章 野庙没了,神明也没了……
黄灿喜连连上前, 仔细检查奶奶的魂魄,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纹身的痕迹。
眼睛又落回手上的塑像,哪怕岁月剥蚀,颜料褪尽,灰尘在塑像表面刻下无数细纹,那熟悉的神态依旧无法被掩盖。
材质像木头,可在她眼里,又软得几乎像泥。她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阵气息就将它吹散。指尖一点点拂去尘土, 那抹熟悉的纹理便愈发清晰。
指尖的温度透入塑像, 又被微微回映回来, 融融暖暖,仿佛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奶奶, 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回应。
她原以为奶奶迟迟不肯离开, 是因为心愿未了。可如今看来,也许并非如此。
黄灿喜回望自己的整个童年,忽然发现, 奶奶从未提起过身世。
人自坠地, 至六岁方才生出道德与逻辑,十岁始通智,懂得因果、责任、时间与自我。
而她十岁那年,奶奶就离开了。走得仓促,她甚至记不清这十年里奶奶都说过些什么。
只记得那双宽厚的手,满是皱纹;那头细软的白发,和总带着洗衣粉香气的枕巾。
她笑时,奶奶也笑。到底是谁先学的, 又是谁传染了谁?她已记不清。
地上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水花,她的眼也盛不下水,更盛不下心绪。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极远的事。
奶奶去世后,她被送去何伯家生活。
可……是谁收拾了她和奶奶的旧屋?
那时她从何伯家离家出走,回去时屋子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难不成……是周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