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掏出讲述战争史的书来,“你看世界各地动不动就在打仗,用各种理由,用各种方式,这次侥幸和平了,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开战了。人们总是欲壑难平,总是有摩擦,如果下次再有人让你现身,让你去倡导和平,记住不要答应他,那只会把你牵扯进去,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紧密的话语不断地被叮嘱出,不过皇帝能说这么多,也就代表他的伤没事。养了两天后,他就继续去忙改制的事了。
血腥的屠戮发生在不听话的贵族间,当伤亡到某个地步,礼仪大臣的位终于坐稳了,他成了第一任总理,皇帝仍享有所有宫殿的使用权,仍被称为皇帝,权力却基本移送了。
这段时期的政权太过不稳,皇帝在外的敌人也太多,仅有的几次出行都带了大帮侍卫,当人数低于三千,总理便说什么都不肯让皇帝外出。
第二任总理埃利阿斯上台后,皇帝终于轻松了些,他跟业伽看了非常多的流域,看她被矿物染成红色的河段,也看那些遭过炮火轰炸,居住无数流民的窄河。
旅行到南普顿时,业伽隐隐有了些预感,皇帝看着奔腾的河流问她:“你是更喜欢这里吗?内列林认为没有河不喜欢自己水量最大的那段。泽米布雅真文业伽这个名字是位智者起的?你用人形见过他吗?他为什么要起这种名字?”
“我没有用人形见过他,他说人们总是能从广阔美丽的河流中窥见自我,凡种种行,定种种果。”
“是啊,哪怕你没有出现,我仍会发动战争。新连为仍会成为骑士,格温还是要去抚森大剧院做首席,也还是会被害。”
“格什文。”业伽的水淹过了皇帝的腿。
皇帝轻柔地看她:“我不是在为你开脱,我是早就明白所有事都跟你没关系,你只是河流,只在被推动,在我们的干预下参与这一切。他们把你想的太复杂也太冷漠,不要在乎任何人的指责,因为你只是照见了我们的行为。我们以河为镜,有些看见了美好,有些却看到了扭曲的自我。那位智者是哪里人呢?他又去了哪里?”
“他说自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那里也有一条长长的河,没有我水量大,也没有我这么长,但对他而言,却是世间最宝贵的,他说看着我,想到了那条河,然后离开了我的流域,去寻找他的河流了。”
“他能找到吗?”
“他上次见那条河还是在八十年前。”
“这么说很可能是段无望的旅行了。”皇帝在业伽第一次提这件事时,便命人打听了这段故事,他当然知道问题的答案,他只是在诱导,“你看,总有些人将他的心爱之物记很久很久,看到任何相似的都想起所爱的,且愿意为了心爱的事物去奔波,去消耗自己的生命。”
“格什文。”
皇帝已经不纠结业伽怎么叫自己了,他悲伤而欣喜地站在南普顿流域,耳边是轰鸣的巨浪声。他感谢河流这些年的陪伴,虽然他们的情感严重不对等,平时只有他说话,河流偶尔回几句,但怎么能向河流要求太多呢,怎么能求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呢。这些年来伤口疼痛时,他也感到过委屈,只是扭头看见那熟悉的存在时,又开心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喜欢河流,因为她给他的,是真正深刻的,不含杂质算计的情感。这情感哪怕微弱,哪怕多是他产生的自我安慰,也是纯洁而弥足珍贵的。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吸引业伽的地方,自己的身份、学识、容貌对业伽来说都同块石头无异。但感谢女皇,拥有这些好歹能让他自信些。可也正是这些让他自高自大,让他去质疑河流、为难河流,时间无法磨灭他的悔恨,他跟业伽相处越舒服,他的痛苦便越大。既然是因此存在又因此犯错,那就将一切彻底舍弃,让迅猛的水流冲刷罪孽。
“就在这里把我献给你吧,虽然经过调养,感觉还能再活些年,但再不献祭,就不美丽了,在你的那些祭品当中就成了灰突突的那一个。放心,我是深思熟虑过的。我并不渴求用这种方式得到你的爱,像我这种发动过战争的渣滓本该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能有现在这个让你稍稍记住我的机会,已是恩赐了。只是最后还有个小请求,你能答应吗?不要再化成人,不要再管人世间的纠葛,永远做自由自在的河流。”
业伽答应了。
皇帝没有看晴朗的天空,也没有看葱郁的雨林,他回味着长河的应许,感觉自己正要失去什么,也正要永远地得到什么。
他最后给埃利阿斯去了段通讯,告诉他自己要彻底地融入河流中了,要他务必保护好业伽,通讯器中传来一阵悲鸣,雨林中嗦嗦地响起人群迅速行动的声音。
“你可以自然死亡。”业伽说。
皇帝摇摇头,他果决地跳入那片汪洋中,唯恐听到河流的下一句是死亡便是死亡,他们永远无法在水下相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老了吗?等到无法行动,只能听任别人摆布的时候?太多人不想他们在一起了,他会被放进皇室陵园中,永远地离开他的河流。哪怕幸运些,以尸体的形式送给业伽,终归是无法在一起的,那些献祭用的男女哪有死人呢。
活的才是最好的,他伸出手,感到熟悉的窒息感,这里的水势太大了,完全不是池中的温和,几乎瞬间便用压力夺去他的生命,但这压力也正如怀抱。
他从一开始便明白,人的身体是不适合跟河流相处的,想要真的亲密,就需舍出命,他愿意把命给出去,因为他爱她。巨大的喜悦充斥了他的整个灵魂,他的意识在这种献祭中慢慢消散,而凝聚成一小团的业伽也彻底放弃了微缩的形态。
她不会再以人类的方式沟通,她不会再化成人,也不会再化成鱼,化成草,她将在未来的所有时日以河流的单一形式存在,就像生命最开始时那样,直到地球母亲将她召回。
南普顿的水势湍急,搜寻的一看便知事情全无转圜的余地。皇帝实现了他的梦想,他在幼时便定的,跟河流永远在一起的梦想。
这是个虚幻的梦,但他本人极为愿意。
第52章 泽米布雅真文业伽
男人正在跟他的新妻子说笑,辞金回家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他四处找了找妈妈跟妹妹的痕迹,却什么都没有发现,连带着画作都从屋里消失了,好像那个家从未存在过。
“自己去外面生活。”他听见男人冰冷的命令,下一刻,他拔出刻刀,狠狠地扎向了男人,刀非常小,为了确保成功,他可能扎了几百下,将面前的躯体变成了马蜂窝。
女人狼狈地跑了,他无暇在意,直到警卫夺门而入。
他以前的人缘非常好,捅死父亲后甚至没有被苛待,他的兄弟给他找了心理医生,找了律师,他们在全国造势,说他是可怜的战争受害者,他以为母亲是被父亲杀死了,才干下暴行。
所以他顺利地只被判了两年,期间画作因为他的复杂经历,价格暴涨。不过他手头的画并不多,离开帝国监狱时全被收缴了。
这些年总理们不时售卖几幅,并将所获金钱用在了治理河流上。辞金记得河流是自己的妹妹,她已经不愿化成人形了,帝国的河流保护法非常严格,所以辞金觉得妹妹过得也不错,他将家搬到了齐尔古拉卡,妈妈的故乡,在这里画了很多新的画,并将其捐给了保护妹妹的基金会。
父亲的血液在梦中淹没了他时,他才发现今年的雨下得有多大,洪水肆虐,他只能短暂离开齐尔古拉卡,纳川高原成了他的目的地,那里也有妹妹的存在。
这里在战后已被归还给当地人民,听说帝国在这里进行过屠戮,但还是有火种存留了下来,零零散散地,几处人烟,倒是非常祥和。
诵经声传来时,有人问他抚森信的是什么,他支支吾吾地,最后也没说上来,他记得抚森推翻了神权统治,还立了个纪念塔,但去找时,纪念塔没了,又有人开始神神叨叨。
“辞金。”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来者英姿勃发,他怔了会,才道:“新连为。”
“嗯,我来这里看殿下。”
“你不是就任总理了吗?怎么有时间?因为发洪水吗?”
“想见一个人总是能挤出时间来的,我每年都去殿下的其他河段看看,光做好国内的河流保护可不行,总得确保殿下在其他地方也没挨欺负。”骑士眺望远方,跟辞金简短说了两句后,就离开了。
她喜欢自己看殿下,不喜欢跟这种人一起,辞金的唯一好处也就是画些画给殿下挣钱了,但新连为怎么看,也看不出那些画作的好来,她觉得辞金跟他妈妈扬增一样,都是被吹捧出来的。
以他的经历,总统之子、疑似帝国皇后的哥哥、监狱内自学成才的画家、弑父者,名头太多了,人们对他的兴趣也太大,他画一条弯曲的线,评论家们都能分析出几万字,说这是画家内心痛苦的直接反馈,充满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