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身宝顶的马车等在菽园外,许繁音踏着红木矮凳上去,身形微顿。
车帘是打起的,从她的角度恰看见一身竹青的郎君手握书卷,长指如玉,没有半分瑕疵的眉眼微微低垂,轮廓清隽疏朗。
堪称画卷。
沈微察觉许繁音略带拘谨的止步,眉也未抬,指尖翻过一页:“你若是不自在,便让他们再套一辆马车。”
许繁音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眼皮子浅,看人好看眼睛都挪不开了,外面传言沈微肯定知道,她这么一发愣,叫他误以为她怕和他靠得近被克死了,忙道:“不用不用,这样挺好的。”说着,过去坐到对面。
融雪天格外冷,她一路过来鼻尖耳垂都冻得红红的,轻轻搓着小手。
一方刻牡丹缠枝纹手炉忽的递到眼前。
“多谢公子。”许繁音捧在手心,身上的寒意一点点被驱散。
沈微道了句不必客气,嘱咐她:“祖母和善,你不要害怕,说什么只管由我来答便是。”
清润嗓音如古琴抚弦,清冷幽澹,许繁音这个声控不受控制地耳垂发烫,看着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努力让自己不像个痴女:“嗯,好的。”
沈微微微颔首,便不再多言,将目光落在书上,很是专注。
马车咯吱咯吱行在雪路上,许繁音眨巴眨巴眼儿,这是她和沈微定下合约后第一次单独相处,气氛有点怪怪的,为了避免四目相对无话可说的尴尬,她干脆闭眼靠着软垫假寐。
车内暖意融融,小炉上茶壶汩汩而响,许繁音在不疾不徐的翻页声中假寐,一不小心便睡着了。
沈微听见轻浅的吐息,抬头看向对面的女子,领边白绒软软围嵌纯美娇媚的面容,流苏步摇垂至肩头轻轻晃动,一双纤手轻握着手炉放在膝上,不知梦到什么,秀眉微蹙。
他淡淡收回目光,拿铜钩拨了拨小炉中的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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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慈安堂。
各房女眷们坐在正厅品茶,时不时说几句近日听到的趣事。
“听闻新妇身体抱恙,今日这茶也不知能不能敬?若是怕生畏怯,免了也无妨,养病要紧。”
三房主母魏氏状似不经意随口闲聊,却叫一屋子都静了下来。
许繁音自尽的事情瞒得死,大家只知道新妇从颇有才名的贵女,换成了所谓真千金,听说候府从农家认回不久,是个极胆小怯懦不堪大用的。
大长公主大抵是不虞,从新婚当日新妇被关家祠,又一连告病三日也能猜到些许,只是她老人家素日最是疼爱二郎这个孙儿,谁有两个脑袋,也不敢在慈安堂论他的是非。
三房长房龃龉已久,四郎更是自小与这个二哥不对付,魏氏这种刻意针对的话自然也无人去搭,一时间厅内众人眼神流转,神色各异。
“母亲既请了各位婶婶来,定然要行规矩的,三婶不必担心,祖母屋里这梅尖雪煎碧螺春味道极佳,配着梅花酥,婶婶们多坐会儿,话话家常。”下首榆木椅间响起一道温婉之声。
魏氏闻言瞥了一眼那边梳着妇人发髻,却被上下称“大小姐”的身影,心中不屑。
一个拖油瓶,金尊玉贵养大,做了几年公府世子妃便不知自己是谁了,在这里端沈氏嫡姝的派头,连守寡也这么不安分。
大长公主也是,二郎这种命格还娶什么亲,不与旁人有干系便是天大的善事了。
魏氏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却笑:“大姑娘所言甚是,二郎四郎都是大长公主的血脉,我做婶母的,自然要体恤孩子们。”
满堂除了沈妩,个个都是血缘之亲,这样讥讽挤兑的话,便是她一贯沉稳,面色也不禁难看下来。
四房五房看气氛不对出来打圆场,魏氏懒得同庶出两房附和,遥遥望向里间。
孙媳来敬茶,大长公主却连面也未露,还将长房主母叫了进去,约摸不是说什么好事情。
而里间也正如她所想,一套杯盏被拂到了地上,应声而碎。
大长公主一袭绣花鸟纹对襟立领长袄,下搭松绿色织金缎马面裙,镂雕金云纹抹额上嵌宝玉,面容虽被岁月添了皱纹,依旧雍容典雅,只是面色泛淡,愠怒下也难掩病容。
崔嬷嬷小心劝慰:“大长公主何必动怒,奴婢去传话时瞧得真切,二公子和少夫人相处很是融洽。”
“二郎什么性子,你倒也不必妄语哄我开心,他父亲除了公务,整日只顾逗弄小儿子,母亲又……”瞥了眼满面委屈的大儿媳,大长公主没有再多说,只道:“他都二十七的人了,若不是我进宫催了陛下赐婚,只怕到了而立还旷着。候府钻空子嫁了个无德无才的,人若乖顺贤淑便不与他们计较了,新婚当日便自尽,传出去二郎如何自处?叫我说,这样没有妇德的新妇,不要也罢。”
“不可,母亲,”周氏揪着帕子,“御赐的婚事,刚成婚便和离,莫说陛下,永宁候府那边咱们也不好开口的,毕竟新妇自尽只是咱们一家之言,而且外头传言您也知道,倘若遣走新妇,二郎往后说亲……只怕难上加难。”
二郎迟迟未婚,里外都说是她这个继母不称职,更有甚者道她为了自己亲子刻意耽搁,而今好不容易有了新妇,若遣走,她往后出门脊梁骨恐要被戳烂。
“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大长公主重重一拍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惊得周氏与崔嬷嬷一齐抚着背与她顺气。
周氏急道:“快去拿药!”
婢女很快拿了护心丹,用温水化开喂长公主服下,少卿,她发白的面色渐渐红润几分,轻咳几声,依旧很是气虚:“候府肆意行事无礼在先,往大了说是欺君之罪,举家下狱也不为过。你们不好开口,陛下那边我去请旨,我一个快要入土的人,就只剩下二郎这点心事放不下,世上好姑娘那么多,和离了只管再议,二郎往后若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我老婆子便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这话已是极重,叫性格绵软的周氏吓白了脸,只觉得继母难做,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张口,反而泪先落了下来。
正拿帕子点着眼角,外头婢女传话,新婚夫妇到了。
第4章
女眷们都等着,若是不让新妇敬茶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闲话,周氏和崔妈妈劝了又劝,大长公主才勉强压下怒意,软和神色由人扶着坐到了主位。
众人行礼问候刚罢,新人已进了厅门,堂内的目光便都聚集到了一处,却没看到夫妇同行,只有新妇独自一人。
沈微临到沈宅还未下马车,便因官署急事匆匆而返。
众人听完下人回话,抿了个心知肚明的笑,暗道只怕是新妇惧于传言,不肯与郎君同行罢了。
便又一齐看向珠帘那头,婢女已打起帘子,一道窈窕身姿款款走近。
新妇一袭浅袄红裙,娇嫩得像株落了薄雪的梅。
等到她站定堂中问安,并没出现她们想象中,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局促不安,缩手缩脚甚至吓哭的丑态。
反而行止举动婉婉有仪,落落大方,颇有氏族宗妇之姿。
女眷们更加好奇地细细打量。
待许繁音行礼完缓缓起身抬头,各人均是微微愣住,眸中闪过惊艳之色,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句话。
一对璧人。
二郎虽不在,但他的相貌在场人尽皆知,只是没想到这从小养在农家的新妇竟亦生得灼若芙蕖,惊艳之余,对这可能活不长的姑娘有些心生可惜。
可惜了好年纪,好相貌,待在菽园,不知哪天便要香消玉殒了。
婢女端来茶盏,许繁音接过,缓缓上前几步,奉至大长公主身前,温声道:“孙媳许氏繁音给祖母请安,愿祖母身体康健,笑口常开。”
大长公主没应,亦没接茶盏,阖眼拨弄着手中佛珠。
周氏紧张地握紧帕子,大长公主脾气便是这样,若不喜欢,是半点虚假也不肯做的,即便陛下在这里也一样,反之亦然。
许繁音举得胳膊发酸,屈着的膝也麻了,仍维持着姿势一动未动。
堂中静悄悄的,人人都盯着新妇会出什么笑话,到底大长公主还是最疼爱沈微这个从小养在身边的长孙,晾了许繁音半晌,收了佛珠,示意崔嬷嬷接过茶盏。
周氏松了口气,许繁音到身前时笑着饮了茶,封了厚厚的红包,其他各房见大长公主和正经婆母都认了这个新妇,自然也没什么拿乔的,各自按规矩受了礼。
敬到沈妩,她轻扶住许繁音手腕:“弟妹不必多礼。弟妹,生得真好看。”
她是除了婆母周氏外,众女眷里第一个对许繁音示好的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多谢长姐。”
沈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长辈多孩子们也不少,等她们一个个都同许繁音见了礼,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几房主母见大长公主面露疲惫,也不多坐扰人静养,纷纷起身告退。
堂内很快清静下来,许繁音犹豫着大长公主对自己的态度,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