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走在前面发布条,他跟在后面,根据颜色指挥衙役将人抬到对应的位置。桑落只发了绿色和红色的布条。
面对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她哪里又像自己说的那样狠心?
她默了默,看看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
衙役答道:“未时。”
她指向剩下的人扬声对衙役道:“这些先挪到一边,待我把刚才分出来的先治好一批,腾出一点地方再分诊。”
“是。”
桑落取出备好的针线和刀子,指挥衙役依次将受伤的病患抬入公堂之内。
待她再直起腰背时,天色已近黄昏,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雨来,檐角滴落的雨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帘。
下雨,就意味着还没有办法开路进山。
她站了起来,突然眼前有些发白,踉跄着扶住一旁的柱子,稳了稳心神。
在一旁端水递布的周县令也有点支持不住了。连着好几日不曾合眼,再跟着桑落忙了这两个时辰,也是头晕眼花。
“桑大夫!”衙役满头大汗地挤过来,“西棚又送进二十多个伤患,黄大夫还没醒......”
桑落去看那黄大夫,药效早过了,他正咂着嘴睡得十分香甜,可见是真的困极了。
没有叫醒黄大夫,她带着衙役去县衙外查看新来的病患。他们并不知道颜色布条所代表的意义,就立刻将病患全部分了:“里面放不下了,红色的先抬进去吧。”
衙役得了暗示,立刻将所有人分作了三部分。
桑落提着灯笼正要回到屋内,只听见一道尖利的哭喊刺破了这本来就不算寂静的雨夜。
“这绿衣裳的丫头给了我家老七黑布条!黑布条你们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不治了,让他等死!”瘸腿的妇人扑上来拽她衣袖,几乎要将衣裳撕扯破了,“他明明还能喘气!又没流血,凭什么不治?”
桑落反手扣住妇人手腕,黑眸里是无尽的冷意:“他虽无外伤,但脉象浮大中空,应该是被硬物撞击腹部所致。如今五脏俱损,血在腹中,你要我怎么治?剖开肚皮给他缝心肝脾肺吗?”
“你胡说!你胡说!”妇人披头散发,不住摇头,“我生了六个闺女才得了这个老七,他是上天派下来的,算命先生说他是当尚书的命!那是贵人的命!你懂个屁!”
“你懂,你给他治吧。”桑落甩开夫人的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死时少一些痛苦。”
“你这妖女诅咒未来的尚书!”妇人扑过来,双手在空中胡乱抓着,竟将木珠发簪弄到了泥泞之中,“我要去京城告御状!告你见死不救!”
长发披散下来,发丝上挂满了雨珠,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很快又顺着发丝滑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桑落皱起眉头,面色愈发冷漠。她弯腰捡起沾满淤泥的发簪,借着屋檐下的雨水淅淅沥沥地冲掉上面的泥浆,再捉着袖子将发簪擦干净。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
想起他倚在马车里挑眉懒散的模样,想起他将这枚发簪插在自己发间,想起他说:“桑大夫,你最好是时刻牢记在心里:我的病因你而起,所以你,只能留在我身边,认真把我的病治好......”
你这种祸害,应该死不了吧?
病还没治好呢。
还剩两个时辰了。
手指将那木珠发簪搓了又搓。她抬头望着檐角残雨,忽然觉得十分刺目,只觉得那滴滴答答的雨珠,像极了颜如玉马车四角晃动的金铃。
“儿啊——”妇人被衙役拖走,她又挣脱了扑向自己的儿子,哭得呼天抢地。
这一声,将她彻底拉回现实。
源源不断的伤患,此起彼伏的哭喊,此时此刻,任何没有用的情绪都必须放下。
她不是神,但她是医。
救不了所有人,但她必须要救人!
她很快镇定了心神,重新挽了一个发髻,用簪子固定,再绑好攀膊。由着那冰凉的雨水打在皮肤上。这种寒意足够让她清醒。
她深吸一口气,伫立在昏暗的雨夜,用沉着有力的声音喊道:“把咳血沫的都挪到东廊下,四肢骨折的集中到院中,找干净的木板来当夹板!贴了红布条的,全部挪到公堂!快去!”
“绿布条的,自己找地方躲雨,不要让伤口碰到雨水!”桑落的声音穿透雨幕,人们缓缓动了起来,一点一点地辗转。
廊下少年正盯着包扎的手臂发怔,忽见绿衣掠过,冰凉的手指已搭上他脉搏:“好多了,有东西吃吗?”
少年摇头。
半块干饼就出现在他面前。
“不能白吃我的东西,吃完了,今晚找个干爽的地方睡一觉,明日要过来帮忙!”
带着点命令的口吻,不容商榷。
少年捏着干饼正要回答,那道身影已卷着药香消失在雨帘中。
雨绵绵不绝地下着。
没有星光的县城,也没有人想着去敲梆子报更。
桑落一连缝合了十多个人,连手衣都被桑皮线勒破了。
黄大夫终于醒了。
他应该是做了噩梦,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看看四周的伤者,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桑落走到他面前,递给他另外半块饼:“吃点东西,赶紧来做事!”
他眨眨眼。这时才觉得自己的确也是饥肠辘辘的,抓过干饼,咬了一口才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一旁的周县令痴痴地望着他手中的干饼,无意识地舔舔唇。两天没吃什么粮食,只是吃了些带着泥土的野菜,肠子里寡得要命。
粮仓都被冲垮了,很多储存的粮食,都被山洪卷走了。他们只能从泥巴里淘一些残余的粮食出来煮粥,首先要供给外面的灾民和病患。
身为父母官,平日里作威作福也就罢了,这个时候总要做些牺牲。
黄大夫察觉了他的注视,咂咂嘴,掰下一大块递过去:“县令大人也吃点吧。”
周县令望了好一阵才推开,一边说一边逃,生怕自己后悔:“我吃过了,今日挖了好多野菜,你吃饱了赶紧干活!桑大夫人家就没休息过。”
黄大夫三下五除二地将饼咽了下去,又跑到廊下滴水之处,仰着脖子灌了些雨水。一擦嘴,又回到公堂之中。
桑落正在发火:“你偷了谁的红布条?!快说!”
草席上的男人不住地呕血。他的妻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大夫救救他吧!没了他,我怎么活啊!您行行好啊!”
“我怎么救?”桑落怒道,“五脏六腑都在出血,你让我怎么救?”
妻子一听这话,哭得更凶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砰砰磕头:“止血药,他们说吃止血的药就可以活!”
这哪里救得过来?不是浪费药吗?黄大夫摇摇头。刚摇完头,才想起来自己睡着之前,好像还在咒骂桑大夫,说她没有医者仁心。
睡一觉,想法就变了?
还是吃了那块饼,嘴就软了?
男人呕着血,指尖和脸色白得吓人,几次想要抓住她,却没有半点力气。
“谁跟你说的,你就找谁要止血药!”桑落看向那个男人,浅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将他无力的手搭在妻子身上,“你有这磕头求人的功夫,不如好好跟他道个别。”
她知道很残忍。但身为医者,不容许她有半点的伤春悲秋和妇人之仁。
道德、仁慈、良心,都是无用的。
只有能救和不能救。
公堂里,男人和妻子抱在一起,咕咕哝哝地说着。妻子只是不住地哭。
桑落扶着门槛,走出公堂,要去寻找那个被换掉的伤者。
她感觉到深深的无力和疲惫。
雨似乎小了些。
人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多数是睁着眼,用一种无措的眼神凝望着她。
她提着灯笼,挨个又查了一遍,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没有红布条的人。
幸好找到了,病患刚出现气胸,无声地喘着,若是耽误了只怕就难救了。
桑落取出青头针,就着灯笼里的火,正要扎下针去。
县衙外忽地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桑大夫!”是下午领她去山里的那个衙役,他举着油纸伞冲进公堂,伞骨被狂风掀翻,“刚才,九峰山北坡再次塌了!“
桑落身子晃了晃。
她咬咬牙,手指继续在病患的肋骨间按着,青头针几次想要扎下去,却有些抖动。
连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了了吗?
她闭上眼睛,后退了一步。
刚开始默念:“生前其实是死前......”
周县令得了消息赶快进来:“桑大夫,本官刚才也听说了,你也别急,不是说朝廷快来人了吗?兴许还有机会。”
桑落被这声音摇摆了。睁开眼看向周县令,冷声说道:“别吵。”
周县令乖乖闭了嘴。
桑落再次闭上眼,手指不由自主地颤着,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血液在流动,听见了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