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大夫,前面有近百人受困,需要有人开山挖路。”
桑落看向被押着的乡正。乡正满脸是泥,很不心甘情愿地示意手下的人去开山挖路。
有了这百名力夫,事半功倍。乒乒乓乓,叮叮当当,遇树劈树,遇石开石。
众人跟着往前走,领路的被绊了一跤,回过头一看,竟发现脚下的软泥里支着几根僵直的手指头。众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站在塌方之处,脚底下极有可能埋葬了成百上千个山中的村民。
周县令悲恸地闭了闭眼,再仰天长叹道:“以前九峰山里没有多少村子,后来黄河年年发洪水,就从这里修了一个支流分洪。当年修河堤的人就留下来建了村子,都定居在这山坳里。想不到这一场塌方,竟然......”
桑落走在前面,听了半晌,问道:“那颜大人为何要来这里查看灾情?”
“今年洪水多,雨水一直下不透,上游的水一下来,沿岸都淹了。颜大人来担心这边也会淹没,就进来查看。第一天看了,第二日就说要带村民搬,本官也跟着去动员,那些村民死活不愿意。颜大人带着绣使和驻兵去驱赶。”
周县令顿了顿,看了一眼望连乡的壮汉,又低声道,“否则,哪里还需要他们挖山开路?整个汲县的驻兵都进这里来了。”
“快来!”有个衙役站在石头上喊道,“有人受伤!”
万大夫立刻提着药箱几步上前去救治。
“这里也有!”前面的人喊了起来。
“这里有三人受伤!”
“这里有孕妇!”
越往山中走,尸体越多,伤者也越多,多数都有骨折或外伤,被指挥的壮汉们只得一个一个往外抬。
只有村民,驻兵和几个绣使,没有看到颜如玉。
知树抓住绣使一个又一个地追问:“指挥使大人呢?”
绣使们骨头折了,脑袋上还冒着血,昏昏沉沉的说:“颜大人带着几个人进山里去了,山那边还有两个村,让我们几个在这里守着村民。”
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捧着半截燃尽的松明子哭道:“颜大人把火折子塞给我时,后山已经开始落石了,大家都劝他不要去,他说山里还有人,带着好几个人就去了......”
“哪个方向?”
绣使回头想要指出方向,却发现没有了方向。最后一次滑坡,山那头的路已经面目全非了。
知树将绣使狠狠一摔,带着风字辈的人施展轻功借着几棵未曾被折断的大树往山里冲。
桑落更急,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带上我!”
山林深处传来知树的回应:“山中危险,你先别动,我带人去探一探路。”
桑落不愿意等,扯过药箱,寻了一根结实的木棍,拄在崎岖的泥地里,顺着知树离开的方向往前走。
邬宇跟了上来,也用一根木棍拄着大步走:“一个人不安全,我陪你。你去哪儿?”
“去寻人!”桑落几次脚底打滑,干脆从衣裳上撕了两块布,缠在鞋底。
邬宇有样学样,也扯了衣裳来缠着鞋子,果然踩在泥地里就稳当多了:“谁?”
桑落怔了怔:“朋友。”
两人绕过一块巨石,露出一堆漆黑的灰来。
邬宇蹲了下来,用木棍撬起狼烟火堆的灰烬,仔细看了看:“底层铺的是易燃干草,中层混合了马粪,顶层撒了一点油脂。这是军中的做法。”
桑落心中咯噔了一下,装作不经意的走过去,随意挑着看了看:“有军中的手法也不奇怪,绣使多是禁卫营出来的,再说颜大人还带着驻兵进山。”
邬宇还是不怎么信:“这可是沙场上的手法。”
桑落觉得年轻孩子见得太多不算什么好事,精力又旺盛,很可能就想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念头来。
她瞥他一眼,就像当年带医学实习生一样。很镇定又很笃定地教训他:“少见多怪。我不知道什么沙场不沙场的,我老家熏腌肉也这样,只是不用马粪,用柏树枝叶。估计他们没找到干的柏树。只要烟雾够大,能被人看见就行了。”
邬宇毕竟年轻,一听这话,又开始怀疑自己了。看看四周果然没有柏树,甚至没有干燥的树枝,他默默地垂下头。
两人走了好一阵,终于与风静碰上了。
风静面色很是凝重:“有公子留下的痕迹。”
桑落立刻抓住风静的手臂:“快!快带我去!”
风静却有些说不出话来,沉默一瞬,带着她跃上树梢,疾速行至那棵树前。
那是一棵歪
脖子树,别扭地挺在山边。经历了一个月的风雨和几次山崩,它依旧站在那里,只是树上没有留下几片像样的树叶。
那最长的树枝上,绑着一根长长的红布条,随着风飘来飘去,在阳光下微微地泛着一点金光。
是颜如玉最常穿的红衣!
桑落指尖陷进掌心,几乎是跌着走到树下,一个不留神,险些从山边坠落。
“小心!”风静抓住她的胳膊,桑落这才稳住身形。
整座山像是被斧头砍断了一般,齐齐地、直直地滑了下去,近千米的落差,悬崖下,是那一条泄洪的支流。
不可能生还。
活千年的祸害,就这样没了?
桑落仰头看向树枝上的布条。那打结的方式,竟然还是自己做手术时常用的结,也不知他是何时偷偷学去的。
“不对!”她突然抓住那布条,“他为何要在这里结绳?”
这么一问,知树也答不上来了。
“他不在这儿。”这个结费时,且很难拆掉,如果只是留下过路的痕迹,完全没有必要打这样的结。
这个布条足有一米长,更像是为了警醒路过之人,又担心被人拆了。
“快来!这里有痕迹!”追着赶来的邬宇站在远处的山顶上,冲他们挥挥手。
几人立刻赶过去,果然看见泥地里凌乱的脚印。顺着脚印往前走,竟在滑坡的山壁上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还有凝固的血。
桑落想也未想,立刻点燃火折子贴着洞壁往前走。
“颜如玉——”她喊了一声。
山洞里满是深深的空空的回音。
“颜如玉——”声音里,带着她还不自知的一丝恐慌和颤抖。
还是没有回应。
“颜如玉——”
桑落的喊声撞在湿漉漉的山壁间,回声一圈一圈晕染开去,惊起满洞腥风。洞中的蝙蝠尖叫着呼啦啦地胡乱飞起来。
好几只险些撞上桑落的脸。
邬宇上前来驱赶,挥舞着木棍,低声说道:“小心!”
黑暗深处,一道懒懒的沙沙的声音传来:“桑大夫这么大的嗓门,怕是要喊得再次塌方才肯罢休啊......”
这么欠的嘴,除了颜狗还能有谁!
一时间,所有的慌乱,所有的恐惧,聚集在了一起,又迸散开去。
桑落眼眶顿时就热了,嘴唇也不自觉地抖了抖,最终又化作一股恼怒之意,将所有情绪都绞在一起。
她怒冲冲地跑过去:“你既然听见了,怎么就早些不应一声?”
只见颜如玉斜斜地靠在洞中,红衣撕得七零八落,面色苍白,唇角竟然还挂着一丝笑意,一双眼眸亮得惊人。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绿色的纱衣上,满是泥泞。她握着细细的火折子,那一星点火光映出她的脸。脸也是花的,眼睛里的怒火熊熊烧着,像是要找他拼命一般。
是她。
看到信号烟火的时候,就知道是她来了。
她怕他死了。不断地让人放着烟火,一声,又一声。
给了所有人希望。
那时,他被压在巨石之下,昏迷了过去,后来信号烟火变换了次数,明明很远,却像是她在他耳边,为他绽放的。
他是一个从小在深山中自生自灭的人。是一个摔下山崖,被树枝贯穿了胸膛,也没有人来救助的人。
此时却有烟花在呼唤他活着,他怎么可能放弃?
生平第一次,他想要活下去,不是因为仇恨,而是,想要活着,见到她。
此刻她就站在面前,身姿单薄,形容狼狈,可怜、可爱。
一如他梦中的那样,如同从天而降的神。
就站在面前。
她的眼里满是生动的怒意,和一点点闪烁的晶莹。
“刚才梦中有一美人,正要与本使互诉衷肠,”颜如玉唇畔的笑容更深了,原本想要说笑,可终究是受了重伤,说笑也有气无力:“桑大夫,你这一声大吼,扰了本使的好梦,怎么赔呢?”
狗屁!
赔个屁!
“受伤了?伤哪儿了?”他这么一动不动,一定是受伤了。桑落两步上前,一手捏着火折子,一手在他身上来回摸着。
颜如玉唇畔带着薄笑,正要回答,却见桑落回过头看向一个年轻人:“乌鱼,你过来,替我点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