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仔细将“好朋友”内侧的小羊皮擦拭干净了,又检查了一番底部是否漏水。最后再仔仔细细写下使用说明,并附上表格,建议他每三日用一次,记录时长和感受,以便她确定功能是否恢复。
一切准备妥当,装进一个盒子交给了风静。
待风静出去了,桑落进屋煮了一壶热热的茶,倒了一盏给柯老四递了过去:“老先生,我能否问问当年你在何处净身的?”
热气氤氲,柯老四抬着眼从长长的眉毛里看她,试图看出她问这话的目的来,桑落脸色平静,什么也没看出来。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柯老四呷了一口热茶,长长地“哈”了一口气,才说道:“我们家姑娘,就是公子的姑母,要入宫为后,就从家中挑了几个信得过的净身入宫。我就是其中之一。”
柯老四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们那时候哪有你这样的大夫,就是随便找了一个刀儿匠,一刀子下去,是死是活全看天意。”
“那你的喜盒呢?”
柯老四笑了笑:“早丢了。广阳城都没了,哪里还会给你留着那东西?”
桑落想了想,问道:“那你可听过升喜盒时,唱的歌谣?”
“忘了。哪里还记得那些东西。”柯老四摆摆手,“大概就是步步高升之类的吧。”
桑落不死心,将那歌谣唱了出来:
“红尘断,宫门唤,一升保平安——”
柯老四顿时就愣住了。
桑落继续轻声诵唱着:
“饮酴醾,踏金履,再升织官锦。”
“栖銮下,诵羽檄,步步踏青云。”
唱到最后一句,柯老四眼眶一红,竟然泪流满面。握着茶盏的手也激动地抖了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升喜盒的歌谣啊?
明明是当年姑娘还在阁时,为晏家军战士们得了军功时,所谱写的歌词。
那时的晏家军所向披靡。铁血男儿们提着敌将的头颅回来领功。晏掣就会命人摆上好酒好肉,给他们庆功。
“你......怎么会这首词?”柯老四老泪纵横,捉起袖子擦了又擦,才哽咽着询问。
“这是我爹从我爷爷那里传来的词,每次升喜盒时,就会唱它。”
柯老四年纪大了,想不起来晏家军里有没有姓桑的将领。即便有,又怎会做起刀儿匠这个行当?
“怎么可能是升喜盒?”柯老四急道,“这词里说的‘栖銮下,诵羽檄’,你可知羽檄是什么?”
桑落摇摇头:“宫里贵人们下的帖子?”
“羽檄是插着羽毛的军中信件。”柯老四仰天长叹,“每每遭遇急报时,军士们便策马高诵羽檄,踏碎十八州山河也要把军令送到主帅帐前。”
桑落想起来了,约莫就是听说过的“鸡毛信”。她默了默,又道:“还有一曲,老先生想必也是听过的。”
说罢,她将取喜盒时的歌谣也唱了出来:
“云间月,金屋锁。熙熙天人,犹似黄粱卧。
踏归途,红尘陌。衰衰鬓发,世间百难过。”
“这是我家姑娘入宫之前写的。”柯老四哭得泣不成声,最后竟跪在了地上,伏地呜咽起来。“当年晏大将军将它改了,用来祭奠牺牲的战士。”
“改成什么了?”
“云间月,旌旗卧。铮铮铁骨,犹向故山阿。踏归途,残甲锁。烈烈忠魂,黄泉百战破。”柯老四越唱越激动,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现在去找你爹,问问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别去。”桑落拦住了他,“我爹不知情。”
当初被颜如玉推进密室,看到了晏大将军的牌位,桑陆生并未有太大的反应,可见他并不知晓来龙去脉。
如果大伯是鹤喙楼的,而鹤喙楼又是前朝公主所设,很可能清楚这两首词的来历。
但现在不是询问此事的时机。爹很显然在忌惮着什么。暂时还不能惊动大伯。入冬了,净身的生意也就停了。过了这几日,就将爹接到丹溪堂来住着,待颜如玉回来再做打算。
等到颜如玉回信的那一日,是个极冷的化雪的日子。
这次送信的是知树。
他将木头盒子放在桑落面前:“公子给你的。”
桑落拉着他进屋喝茶暖手:“顺嘴问了一句,你家公子的腿伤如何?”
“好多了。万大夫在,替他换了几次药。”知树端坐在火炉边,目光扫了一圈屋子,也不知想要看到什么。
“芳丫头昨日还来了的,今日有事出去了。”柯老四说道。
知树目光闪了一闪,只是埋下头喝茶:“我没找她。”
桑落打开盒子,这次没有木珠簪子了。只有一封信。
“颜大人最近可是很忙?”
“是。”知树道,“我离开那日,他带着人往上游去了。”查工部的事,必须要有真凭实据。那些东西可不会摆在明面上。
“哪个大夫跟着去的?”
知树答道:“公子没带任何大夫。”又补了一句,“带了那个小乌鱼。”
桑落蹙起眉。小乌鱼又不懂医,带着走那么远做什么?
她回了屋,将颜如玉的信拆开,险些一口气没倒过来。
“桑大夫如此关心本使的身子,本使深感欣慰。你送的‘好朋友’本使已转送给了小乌鱼,本使的病,还需桑大夫亲自触诊检查。”
最后落款:“你等着。”
桑落觉得这三个字应该有咬牙切齿的成分。
男人就是这样,讳疾忌医,还经不起质疑。甚至连隐约怀疑都不行。
门外响起一阵马铃声。
知树警觉地站了起来,柯老四却按住他,示意莫要轻举妄动。
只听见院外传来倪芳芳的娇笑声。
桑落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这是芳芳面对金主时特意调动的声调。
“曹三公子还请留步,”倪芳芳声音端得很稳,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千金小姐,“今日当真是多谢你了。”
那曹三公子笑得也很爽朗:“倪姑娘何必如此客气。”
像是发现了丹溪堂三字,曹三公子有些迟疑:“倪姑娘怎么会住在这里?”
“我有个姐妹住在此处,今日我约了她绣花。”倪芳芳道,“曹公子还请稍候,我让我姐妹出来打个招呼。”
说罢她就拍拍门,拍了两下没人开门。
又拍了两下,还是没有人开门。
第三次再要拍门,门突然就开了。露出知树那张冷冷的脸来。
倪芳芳愣了一下:“你怎么回来了?”
这句问话太过自然,她忘了捏着嗓音说话。
很快她意识到了,又捏着嗓子娇媚地问:“我家落落呢?”
知树这才看见倪芳芳身上披着一件男子的披风。抠着门板的手有些发白,只是浅浅扫了一眼那曹三公子,冷声说道:“等着。”
他转过身去请桑落。
桑落跑了出来。她是明白倪芳芳的意思的。
芳芳说过,每次有了可以嫁的男子时,要让桑落给帮忙看看,是否有什么隐疾。
桑落冲着曹三公子笑着施礼。曹三公子彬彬有礼地冲她回礼。
没有戴帽子,头发浓密,鼻孔干净,牙齿也整齐,手指没有长长的指甲。看起来是个清爽的。
再看那喉结,鼻头、手指,都很正常。
曹三公子被桑落打量得有些赧然:“若无其他事,在下就告辞了。改日再邀姑娘煮雪烹茶。”
桑落暗暗冲倪芳芳点了一下头。
倪芳芳盈盈一福,又将身上的披肩取下叠好后,双手捧至曹三公子面前:“雪天路滑,公子路上小心。”
也不等曹三公子离开,她率先回头拉着桑落进了门,进门前,还不忘微微回头,送出一记含羞带怯的秋波。
一进院,她立刻关上门,再贴在门上听曹三公子马车远去。
倪芳芳这才放松下来,搓着双手跺着脚不停地喊:“冻死我了,冻死我了。快!让我烤一烤火!”
柯老四瞥她一眼,鼻子哼出两团白雾来:“你穿得这样少,自然要冻成冰疙瘩。”
倪芳芳只裹了一件簇新的桃红夹袄,双螺髻上簪着时兴的珠花,耳垂冻得通红却仍强撑着姿态:“你懂什么?”
女子穿得少一些,露出弱柳扶风的姿态,男子就觉得我见犹怜,解下自己披风,替她罩在身上,这不就有二人近身相处的一刹那。
她今日出门前,还特地备了一点香粉,此刻那披风上,定然沾满了她的香味。这就是人走香留勾人心。
芳芳一边跺着脚,伸出手往炭炉边取暖,完全忘了一边的知树,只抓着桑落问:“如何如何?真可以?”
桑落点点头:“看起来身子康健,待下次找个机会,我替他把个脉。”
知树默默地抬起头看向桑落。
桑落比倪芳芳还要鲁钝,哪里察觉得到他的目光。好在她问的也是知树想问的:“这曹公子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