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措辞又酸又臭。好些百姓听不懂,有人悄悄解释道:“圣人派邬家去北面戍边换防。所有男丁都官升两阶,”又朝邬宇努努嘴,“封他做了从七品的游牧副尉。”
颜如玉笑得如一只吃饱了的玉面狐狸:“邬老将军满腔热血,宝刀未老,邬家忠心可鉴日月!”
狗屁忠心!戍边换防七年,这一去,邬家女子岂不是要守活寡七年?更何况自己年事已高,七年后,她说不定都......
邬老太太气得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越想越气。越想越怒,彻底支撑不住,咚地一声,倒在了雪地里。
“老夫人这是怎么了?”颜如玉佯作关心,却又不让轿夫放下轿辇,身子靠在铺着金钱豹皮的座椅里,懒洋洋地说道:“戍边艰苦,邬老将军年近花甲,岂能无人照料?本使早已求了圣人和太妃,允准带女眷一同前往。”
这是全家男女老少都要搬到边境七年?!官升两级又有什么用?在京城里待了十几年,锦衣玉食惯了,北境苦寒,鸟不生蛋,虫不拉屎,谁愿意去那里当什么高官?
邬家女眷们乱作一团,又不好在内官面前哭喊,强颜欢笑地取了银子打赏宣旨的内官,这才将邬老太太抬进庄子去了。
邬宇站在乱糟糟的人群中,静静看着颜如玉。直觉告诉他这事与颜如玉脱不了干系。
少年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桑落,见桑落正盯着颜如玉看,心中微微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情愫:“颜大人,此事是你进的言?”
颜如玉摇摇手指:“小乌鱼,你祖父为了给子孙谋出路,费尽了心机,哪里需要本使进言?”
小乌鱼。
邬宇一听到这称呼,心中更沉。桑大夫和颜如玉都喜欢这么叫自己,这种联系看起来毫不起眼,实则是一种再明白不过的牵连。
他说:“不管颜大人信不信,我原本只想送桑大夫一间医馆。”
颜如玉闻言,笑了笑:“本使自然信的。你家除了你,没一个心思干净的。”
今日邬老太太上蝶山以前,以为能够随意拿捏住桑落,让邬老将军入宫时将邬家老十与桑落订亲的消息透露给太妃,还想趁机求得太妃赐婚。
好在风静派人提前送消息给颜如玉,宴席上,邬老将军几次要提,都被颜如玉阻拦,又找人旁敲侧击提到戍边提拔之事,邬老将军思之再三,还是觉得靠女人,不如靠自己。
颜如玉又说:“所以,只有你的官职是本使亲自求来的。你既喜欢游历,这一职正适合你,能助你离他们远一些。”
也能离桑落远一些。
他的目光越过百姓,与桑落对视。
她眉眼疏疏,眸光泠泠。只一眼,就不再看他,端坐下来,对排队看诊的百姓说:“不急,一个一个来。”
轻声细语。
第199章 她在气什么
颜如玉坐在轿辇上,将桑落锁在目光之中。见她始终没有再看自己一眼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邬家人都散了,就剩她在这里独自义诊。
寒冬腊月,满山梅香。
富贵人家是来赏梅的,谁真愿意在这冰天雪地里站着施粥呢?所谓行善,都只是做做样子,为的也是他们自己将来有更好的福报。
只有她。
她是在认真地对待着生命。
在这漫山的雪色里,她一袭青衣端坐于尘世之间。眉眼垂敛,纯净的面容泛着慈悲的光。
世人谤她,笑她,篾她,说她出身低贱卑微,企图用那些龌龊的淤泥来玷污她。
殊不知,一微尘中现刹海,一花可观世界,一叶可见如来。
她只需静静地坐在那里,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识她之人皆甘愿化身为金刚护法。
桑陆生如是、元宝和倪芳芳如是、柯老四、夏景程和李小川如是、顾映兰、邬宇和桑子楠如是,甚至莫星河也对她保留了一丝善。
颜如玉凝望着她,温柔地扬起唇角。
世人皆爱她的“佛相”,而他更爱她的“我相”。
喜欢她在他面前慌张、掩饰、撒谎。
喜欢她在他面前战栗、迷离、失神。
这才是真实的她,有血有肉的她。
恐怕她自己还未完全察觉到,其实她早已将情绪都投射在他这里。喜、怒、哀、乐、惊、惧、还有情和欲。
比如刚才那一个眼神,满含凉意,他已察觉出她在恼怒。
她恼他什么呢?
是气他将邬宇送到边境去吗?
颜如玉承认自己的手段有些卑劣。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行事不怎么光明磊落,只因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要活,就得靠自己。
要她,也得靠自己。
若不是邬家人一门心思求仕途,他又如何能鼓动得了他们?邬家戍边,对太妃、朝廷、邬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不去戍边,邬家必然还会选择联姻来成就子孙的仕途,邬宇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想来邬宇也懂这个道理,即便现在不明白,戍边七年,也足够他想通了。
他看向一旁的知树。
知树立刻上前来。
“去添个炭炉和一壶热茶。”隔得这么远,他都能看见她被冻得通红的指尖。邬家人当真没有半点良心。
知树点头,很快从邬家取了两只炭炉来,放在三个人之间。
倪芳芳一见知树,顿时想到喝鹿血酒那夜的事,有些不知所措地捏着袄子的滚边。好在知树并没有
看她,只是埋头将银炭烧红了,盖上丝网,又放上一壶热茶,三只杯子,还放了一碟子点心和一大包瓜子。
瓜子给谁,不言而喻。
倪芳芳看到瓜子,尴尬的情绪顿时一扫而光,甚至险些要笑出来。知树却依旧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对着桑落低声道:“桑大夫,公子让添的。”
桑落眼皮都没抬,只轻轻“嗯”一声,继续替人诊脉。
也不知颜如玉何时离开的,待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天色已晚。
她跺跺脚,看着身后一左一右的两只炭炉,不由又觉得颜如玉心细如发。若没有这炉子,坐在这里只怕要成冰雕了。风静去套马车了,桑落看向倪芳芳:“累了吧?”
对于桑落,倪芳芳一向是极有耐心,也是极佩服的。所以陪着义诊,磕了一整日的瓜子,舌头都磕得有些起泡了,也没有一点不快。她拍拍身上的瓜子皮,收拾好东西,挽着桑落的胳膊往马车方向走。
“哎呀,累倒不累。你说我跟你进了两次高门大户,镇国公府那次闹成那样。这次将军府又是这个结局。”倪芳芳佯装失望地说着,“照这样子,我何时才能碰上一个富贵公子哥儿啊?”
桑落说不出什么宽慰人的话,但给了一条她觉得很好的路子:“太医局里有不少年轻医官,听说也有世家子弟,学医的总比那些纨绔好。”
倪芳芳没想到桑落这么认真,闻言先是一愣,再笑着打趣:“好,你先替我挑着,身体好的,家世好的,品行好的,模样也要好的。到时候我去太医局给你送点心,你指给我看。”
二人说着正要上马车,只听得有人唤了一声:“桑大夫。”
是邬宇。
桑落走向他,二人站在堆满积雪的墙边。隔着围墙,依旧能听见满园子的女眷哭得呼天抢地。
邬宇的红氅在霭霭暮色之中依旧醒目,可少年已经没有了清晨初见时的意气风发。
“我——”
他刚一开口,颜如玉冷冷清清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用意味不明的语气说道:“桑落,过来。”
桑落循声望去,不远处停着那驾乌木坠金铃的马车,颜如玉坐在车内,挑着车帘望她。
天色晦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眸色。
他还在?一直等着?等了一整日?
她没动。
“过来。”颜如玉再次说道,语气里添了几分警告。
她偏不。桑落说不出心底冒的哪一股火,倔劲就上来了。
仗着他腿伤未愈,她更有底气犯倔。甚至扭过头只看邬宇:“何时走?”
“要等祖父和父亲回来才知道。想来最多过了正月就要走。”
“那还有一些时日,到时,我给你准备些东西,带着去边境,应该能用上。”
邬宇想说,原本是准备送她一间铺子,没想到祖母会来发一通威风。也没想到家里盘算着他俩的婚事。
可是他又想,桑大夫并不知道邬家的盘算,又何必说出来惹人厌烦?最后只是点头嗯了一声,又道:“雪天路滑,一定小心。”
桑落转过身,见颜如玉仍旧挑着车帘盯着她,她也不理会,径直上了自己的马车。
车轮滚滚碾破一路冰碴。
“我们去哪儿?”倪芳芳挑开窗帘子看向跟在后面的乌木马车,可不敢再提吃炙羊肉的事。
“不是说好了吃炙羊肉。”
“这么晚了,等回到城里只怕都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