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还去?不是说已经当着太医局的人说只要那个姓吴的去吗?”
“得去。”桑落眼神沉静。
到了镇国公府门前,桑落刚报上名号,守门人便皮笑肉不笑地挡在阶前:“桑大夫,对不住,我家将军说了,今后老将军只用太医令吴大人诊治。您请回吧。”
正是人来人往的时辰,路过的、邻近府邸探头探脑的仆役,目光齐刷刷聚过来。
桑落挺直后脊,又上前一步跨上台阶,扬声说道:“老将军一直是我诊治,即便要换,也要将最后一剂药吃完再换。”
“桑大夫,”守门人再次挡住她,“看你是个女子,我不动手,别人给你台阶,你总要学着自己下。闹得太僵,丢人的还是你。”
桑落满是不甘:“你让我见见大将军!”
将军府里突然出来了不少人,府中也有人听说了最近桑落的事迹,抱着胸笑道:“桑大夫不是在收集雄鱼炼药吗?术业有专攻,还是去看你的男病吧!”
“就是,咱们将军府可没你的病人!”有人上前一步,装模作样地嗅了嗅,“呀呀呀,好大的鱼腥气。”
“你不懂,这叫阳气。”
“越腥,阳气越盛!”
四周泛起一阵嗤笑。
“行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来,让众人住嘴,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冷眼睥睨着她:“桑大夫,吴大人正在府中给老将军看诊,你是准备进去给吴大人端茶递水吗?”
桑落缓缓挺直脊背,目光越过门房,落在影壁后一闪而过的靛蓝棉袍衣角上——桑子楠果然在看。他缩在廊柱后,眼神复杂,有惊惶,有愧疚,却始终没迈出一步。
“如此,”她垂下头,很颓丧地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再倔强地抬起头,“将来将军府再要请我,我也是不来了。”
“呵!”管事笑着指向门楣上的牌匾,朗声说道:“这可是大将军府,大将军是圣人的舅舅,太妃的兄长,天下名医皆聚集于此,你医术不济,怎还好意思痴心妄想将军府请你回来?”
桑落一言不发,在愈发响亮的嘲笑声中,转身登车,回到丹溪堂。
院中几个大陶缸敞着口,里面是混合了鱼白的浑浊粘稠物。酸腥气漫天,好在丹溪堂四周没有人家,否则这气味着实令人难以呼吸。
夏景程和李小川正合力将粘稠液体倒入蒙着细密棉布的竹筛,滤去残渣,底下承接的陶盆里渐渐积满一层琥珀色、质地粘滑的液体。
“如何?”桑落净手加入。
“按您说的时辰,盐析得差不多了,该过滤了。”夏景程有些迟疑,“就是我没看见您说的什么白呢?”
看着竹筛里的液体正顺着棉布缝隙汩汩流淌,桑落忽然抬手止住二人倾倒的动作:“且慢。”
她俯身贴近陶缸边缘,指尖蘸起些许浑浊物在鼻端轻嗅,“酸气未退,需再加半箩草木灰。”
夏景程愣了愣,粗粝的掌心抹过汗湿的后颈:“可您先前说……”
“盐析虽成,鱼白中的黏蛋白尚未完全析出。”桑落从墙角瓦罐里抓出把灰白粉末,那粉末带着柴火余温,“用草木灰中和酸性,方能得纯澈之物。”
她手腕轻抖,灰雾便均匀撒在翻涌的液体表面。
李小川盯着逐渐泛起细密泡沫的陶缸:“这法子……当真能成?”话音未落,缸底忽然泛起乳白色絮状物,在浑浊中沉浮。三人呼吸同时一滞,但见那絮状物渐渐抱团成块,在盐水中浮沉摇曳。
“快取细麻布!”桑落声音发紧,自己先扯过张叠得四方的素绢。夏景程抄起竹舀时,袖口扫过缸沿带起涟漪,那团雪色竟顺着水纹缓缓上升。李小川眼疾手快用陶盆截住,琥珀色汁水漫过盆沿时,盆底已沉淀着拇指大小的凝脂。
暮色漫过窗棂时,三人围在陶盆前。桑落用竹片挑起那团半透明的胶质,在烛火下映出莹白流光:“成了!明日将它们晾晒出来。”
桑落又取了一瓢滤出的汁水,又加入了一点红色的药粉,摇匀了灌入几只琥珀色的瓷瓶中。
李小川嗅了嗅问道:“桑大夫,您这是——”
虽然满是鱼腥和酸臭气息,但是还有别的气味,寻常人闻不出来,他的鼻子自然是闻得出来的。
居然是那种药?
桑落一脸坦然地道:“我给别人准备的。”
李小川也没追问给谁,进屋跟夏景程说桑大夫给人准备了几瓶那种药,夏景程开了一句玩笑,说他也需要。
两人嘻嘻哈哈地说着,柯老四正好听见了,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公子都要用这个药了?不对,公子不在。这药还能给谁?
柯老四眯了眯眼。
多半是那个姓顾的!
入夜之后,他偷偷爬了起来,正要摸黑往那药中加料,却被一柄银剑挡住。
“风静!”柯老四哑声说道,“你干什么?”
“柯老四,你要干什么?”
“你不懂,”柯老四最操心的就是颜如玉的子嗣之事,他看看四周,压低声音继续说着,“公子不在,倘若姓顾的捷足先登抢走了,又当如何?”
“桑大夫不是一个物件。”风静冷眉冷眼地将剑刃一立,“公子吩咐过,桑大夫做什么都要由着她,阻拦者死。”
柯老四气得吹了吹忘了贴的胡须,悻悻地将东西放了回去。
三日后,膏体渐渐干了。
入夜时分,丹溪堂来了人。
桑落立刻让夏景程和李小川将晾晒的药膏端入柯老四的屋内,这才让桑陆生开门。
待看清来人,桑陆生顿时火冒三丈,抄起门闩就砸了过去:“畜生!你还敢来!”
桑子楠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了两下,闷哼着跪倒在地:“二叔!二叔息怒!侄儿…侄儿就想看看您和小落……”
“看我们?看我们有没有被当作鹤喙楼的贼人给带走吗!”桑陆生气得浑身发抖,门闩又要落下。
“爹!”桑落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平静无波,“让他进来。”
桑陆生恨恨地瞪了桑子楠一眼,终究扔下门闩,气冲冲回了自己屋。
桑子楠捂着被敲痛的肩膀,踉跄走进院子。倪芳芳冷着脸在廊下捣药,眼皮都懒得抬。
“小落……”桑子楠看着桑落。灯下,她只穿着素色单衣,长发松松挽着,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沉静又疏离,他心头一涩,慌忙解释,“那天在将军府门口,不是我不帮你说话,实在…实在人多眼杂,我怕被人认出来……”
“无妨。”桑落打断他,转身走到药棚底下,随手检查着药瓶,
“大将军府怎么会如此无情?我听说之前老将军都好转了。”他跟在桑落身后。
“就那日,我不小心让老将军发了痴症,”桑落揭开一只瓶塞,嗅了嗅又盖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大将军不信我,情理之中。倒是堂兄你,”
她抬眼,目光清凌凌落在他脸上,“给大将军用药,务必谨慎。他身份贵重,稍有差池,万劫不复。”
桑子楠见她竟还关心自己,心中一喜,忙道:“我省得!大将军用了我的药,恢复得极好!这几日已能自己行走,连药都不需人试了,端去便喝!”
桑落指尖在瓷瓶冰凉的釉面上轻轻划过,转过头认真地说:“堂兄,你也看见我是如何被将军府赶走的了。听我一句劝,大将军其人反复无常,不管多好的药,宁可少一点量,也不要一下子给太多。”
桑子楠有些想不通:“可是药量要足才能有效。”
“只有难治之症,你才是神医,若你一剂药下去,药到病除,那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桑落握着药瓶,凝视他好一阵,见他依旧彷徨,又说道:“大将军毕竟是太妃的兄长,大伯眼下还在太妃手中,你立了功,才能救出大伯。我们也才能够跟着幸免于难......”
桑子楠恍然大悟:“还是你想得周全。否则我还要一直被莫——”
他没说下去。
桑落也没多说,又垂下眼,将药瓶放回药架上,随口问道:“老将军那边呢?吴太医令可还顺利?”
桑子楠撇撇嘴,压低声音:“别提了!那老东西天天去扎针,老将军根本不买账,见他就闹!府里鸡飞狗跳的。我看啊,那痴病神仙难救,白费力气!”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药台上那排琥珀色药瓶。
桑落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彻底沉了下去。果然是为这个来的。她面上不显,只淡淡道:“人各有命。”
“小落,这满院子怎么都是鱼腥酸气?”桑子楠舔了舔嘴唇,凑近一步,又在空气中四处嗅着,“我听说你这些日子收那么多雄鱼,可是在做新药?”
“是,我辞官之后,总要谋生,”桑落拿起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更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腥膻气散出,“雄鱼乃是补阳之物,我前日才将药炼出来,名字也还未来得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