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坐下来掸掸袍袖,眸光扫向屋内那几个大夫,慢悠悠地道:“赶走本公子请来的大夫,你们就治成这样?”
长须大夫有些不服气:“林相公本就病入膏肓,我等为他治病多年,难道还会害他不成?”
桑落想要反驳,颜如玉却先开了口,说得淡淡的:“医术和医德,是两回事。你顶多有点医德,医术不过如此,只能称之为庸医。”
“你!”长须大夫气得赤面红眼,长髯抖得厉害,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抓住林管事道,“这到底是林家的事,怎么来了个白面皮子的人冲掌柜?”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长须大夫的膝盖窝突地剧痛,跪倒在颜如玉面前,竟怎么也站不起来。
屋内的大夫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没人看见是谁动的手,更没看清是怎么动的手。
颜如玉的手撑在额头,懒懒地道:“知道错了就好。”
谁知道错了?
只见这天人一般的公子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动了动,示意桑落上前:“去查,毒源自何处。”
林管事一听睁大眼睛道:“毒?怎么会有人下毒?林相公的饭食我们也同吃的——”
说到这儿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他才察觉了不妥。林相公好歹算是个主家,自己一个下人,如何能与主家吃相同的饭菜呢?
但是要收回也来不及了,他讪讪道:“菜式做多了,不能浪费。”
长须长者跪在地上仍不屈不挠,冷笑一声:“老朽行医数十年,难道连毒都诊不出来吗?”
桑落道:“你行医数十年,难道忘了药毒同源的道理?”
在医院工作多年,药物性肝肾损伤的病人刚开始都以为是泌尿系统出了问题,检查之后才知道是吃了毒性大的药。
林相公虚弱地斜靠在榻上,呼吸又快又短,整个人苍白又臃肿,嘴喃喃地道:“疼......疼......”
来不及了,先不查毒源,救人要紧!
她思索一阵,寻了纸笔写方子。
几个大夫不免好奇,凑过来围着看:“泽泻......”
不免暗笑:“这不是我们用的药吗?”
“茯苓......”
众人又摇摇头:“这些都是我们用过的了,你没看见他还是肿得厉害吗?”
桑落仍旧埋着头写:“猪苓、肉桂、白术......”
“这方子怎么变成你的方子了?阳不化气,水湿内停,小便不利,水肿腹胀不都是这么用的吗?”还以为有什么不同,看来也差不多嘛。
“就是啊!你不是说是毒吗?怎么不见你解毒?”
“治不好,就往毒上推,江湖游医惯用的伎俩!”
众人也不敢大声,毕竟颜如玉面前还跪着一个,但看着桑落的方子越来越熟悉,他们着实忍不住,围在她身边叽叽歪歪几句。
桑落又写下几个字,众人眉头一凝,这是什么药?为何从未见过?
“褐藻?”
“莫非是海藻?”
“我倒是记得《别录》里记载过海藻可利水,二钱煎服——”一个年轻大夫话说一半,就看见桑落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三斤”。
三斤?她才是来下毒的那个人吧?
年轻大夫忍不住敲敲方子:“你写错了。”
桑落看看道:“没有错。”
说完又写了第二个方子。
桑落刚写下三个字,就去蘸墨
大夫们又围了过去,:“姑、娘、五——”
姑娘五名?
俗!
怎么,是觉得林相公快死了?再来几个女子让他在生前再享享福?
如今他这身子,还能跟姑娘那什么?还五名?现在让他从床榻上坐起来,都困难。
年轻大夫想得深一些,捂着嘴道:“说不定见到漂亮姑娘,人又有了精气神......”
毕竟是赘婿,身子是归了林家,即便林敏君不在了,他也不可续弦。看看,连身边伺候的人,也只是一个小童。
都是男人,懂,都懂。
桑落提起笔,一看自己的方子,哎呀了一声:“写掉了两个字。”
姑娘果,五斤。
第41章 第三个方子
大夫们有些讪讪的。摸摸自己的鼻子、抓抓后脑勺。姑娘果五斤用来做什么他们不懂,好在也都不再追问。大夫都有自己的秘方,能给外人看已是极大的宽容,更何况是否有效还未可知。
此时,桑落又写下第三个方子:“蛇根木,二十斤。”
大夫们顿时炸开了锅。
“蛇根木乃是有毒之物!其毒与夹竹桃无异!”
长须大夫仍旧跪着,身体摇摇晃晃,听见她要用蛇根木二十斤,不由地叫喊起来:“你说有人下毒!我看出来了,你就是那个下毒之人!”
大夫们纷纷点头:
“就是!你没来之前,林相公病情一直稳定,何以你一来就出现这样的事?”
“正是,就算你用了孙思邈的地肤子方,其中海藻不过二两,如何敢用三斤之数?孙思邈是何人?你是何人?”
“你用褐藻三斤、什么姑娘果五斤都罢了,这个蛇根木实属剧毒之物,古方都不曾用过,你如何敢用数十斤?”
“贼喊捉贼!说林相公中毒,她再堂而皇之地来个以毒攻毒,到时候人死了,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算在别人头上!”
桑落紧抿着唇,眸光冷淡。
医,是不断前行更新迭代的学识,捏着几张千年前的方子奉为至宝,是何等愚昧?
古方里当然不会有蛇根木,因为它就是舶来之物!产自贤豆国的毒木,但其根须却可提炼成现代临床最常用的利尿剂。
颜如玉说他们是“庸医”,一点不错。
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要教训他们一顿,可最后,她只开口说了几个字:“没让你们吃。”
颜如玉一挑眉,竟要笑出来,思忖片刻,看向林管事,示意他将长须大夫拖下去。
“请吧,王大夫。”林管事说得有些勉强,颜如玉给了好大一个下马威,他背后可是太妃,谁敢造次?再说,这些大夫也蠢,当着面下毒,不是给他自己找麻烦吗?
偏偏那王大夫是个驴脾气,有人来拖,他还不乐意,挣脱家仆的手,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嘴里却仍旧不依不饶:“我不走!我要看着这个刀儿匠要如何草菅人命!”
桑落将药方交给了知树,悄声叮嘱一句:“蛇根木去点珍阁买,要买须,配上烈酒送来。”
知树迟疑一瞬,得令而去,待到药来,桑落不敢假手于人,亲自守在里屋熬煮。不多时,第一副药熬成膏端了出来。
那药极苦,还带着一股浓浓的腥气,闻着就十分令人作呕,竟然还要让人吃下去。林相公刚含入口中,就呕了出来。
桑落并不慌张,只让墨书拿盆接着污秽:“这药若能吃下去,是能治淋阻之症的。但是若吃不下,将各种药水吐出来,也好过留在腹中。”
竟是这样的打算?类似的药他们用了一整日了,根本没有半点效果,众人捂着鼻子面色极其难看,原来弄这么多褐藻,熬成这黏糊糊的一碗,只是为了催吐?
王大夫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冷笑道:“少做这些官面文章,蛇根木只需点上几根就足以毒死这屋里所有人!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在炼药,真要死,我也是第一个。”桑落深深看王大夫一眼,回到里屋,不多时端出两只小碗来。
一碗里装着橙黄的药丸,另一碗里装着几颗花白的药丸。
桑落将花白的药丸送到林相公面前,难得表现出歉意:“没来得及调颜色,所以不太均匀,凑合着吃吧。”
这是药,怎能凑合着吃?众人紧紧盯着那些药丸,一颗一颗的,半灰半黑的,让人怎么也放心不下来。
林相公已毫无力气,墨书拈起一颗樱桃大的药丸,目光迟疑地看向其他大夫。王大夫拼命一般要扑过来阻拦,膝盖一痛,堪堪跪倒在桑落面前,又是动弹不得。
三叩首吗?桑落这次看清了,知树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她转向林相公,他双眼浮肿,面色发紫,嘴微微张着,喘着粗气:“林相公,我治病时会跟病人说,这么难受,总要寻个解脱。要不要,赌一把?”
林相公的目光浑浊,也不知看向何处,听了这话,他的眼珠子动了动,用尽全力抬起手,将那颗药接了过去。
“不能吃!”
“千万不能吃!”
“有毒!”
“会没命的!”
他看向众人,颤巍巍地将药塞入口中,用力咀嚼,目光恨恨的,也不知是恨自己活得如此窝囊,还是恨自己时日无多,他每嚼一口,都像是用尽了全力。
最终,咽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沉重缓慢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紧盯着林相公的脸,也不知在期待什么,或者等待什么。
那可是蛇根木啊。也许会口吐鲜血,也许是七窍流血,也许是腹痛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