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不得冲上来撕碎太妃的脸,却又被泛着杀意的兵刃阻隔,只能隔着刀丛,像一头困兽般发出凄厉的哀鸣:“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的命是我给的!你怎敢不认我?你怎么能对着她喊母亲?”
小圣人被她癫狂的模样吓得微微一缩,但握着太妃的手却更紧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帝王的镇定,虽然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异常清晰:“太妃抚育朕,教导朕,为朕、为芮国殚精竭虑。朕自幼便知,太妃是朕的母亲。”
“那我呢?!”昭懿公主的眼泪混着糊花的妆容汹涌而下,冲刷出沟壑纵横的痕迹,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为你受了多少苦?我为什么要假死?我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是为了谁?我以为你死了,想要替你复仇!你竟说只认她?!”
“好个认贼作母的白眼狼啊!”她仰天惨笑,笑出了满脸的泪,身体摇摇欲坠,若非莫星河死死扶着,早已瘫软在地。
认贼作母。
这四个字似乎太过讽刺。
太妃冲圣人笑一笑:“圣人可还有话对故皇后说?”
小圣人歪着头仔细想了想:“有。”
说着他从袖子中取出后半封信,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
有一事积压心底多年,每每思之,痛彻骨髓。
当年端本宫早夭者,实乃吕芳之子。为稳朝局,我不得已将蚩儿顶替其子,交予她抚育。想来你此刻再见到他,应该长大成人了。
只是不知有几分像你,又有几分像朕。
你莫要去与吕氏一争高下。
你之身份,无论是盘盘国或是芮国,都难为蚩儿后盾,甚至
会被他人攻讦。
吕家势强,敢犯其族者少之又少,吕氏虽非什么世家子女,但她有一点可贵之处,便是“克己复礼”。
蚩儿交给她,你也可以放心了。
看在多年情分上,放下执念。让蚩儿安安稳稳坐这江山,可好?
你给朕的药,我每日都认真服用,纵你恨我入骨,我终不忍伤你分毫。他日命赴黄泉,亦甘之若饴。
来生再见。
左丘阳绝笔”
信的最末端,又加了一行小字:
“孔素娥一事,是我负了你。孩子毕竟是朕的血脉,又是女儿,何必赶尽杀绝?放过那孩子吧。”
读完,小圣人抬起头问:“孔素娥是谁?为何朕从未听过?”
太妃答道:“是故皇后身边的婢女,后来在宫里久了,大家都称呼她为‘孔嬷嬷’。”
“她与父亲还有个女儿?朕的长姐?”
太妃看了一眼桑落,见她一副目不斜视、事不关己的模样,又将目光落在小圣人的脸上:“是啊。那是十几年前,先圣还是太子时的事了......”
十七年前,左丘阳只是太子,跟着始帝征讨。
昭懿公主化名盘盘国落难的公主与左丘阳相遇。彼时,昭懿公主已苦学药理四年,正值豆蔻年华,美艳不可方物。
她想尽办法勾引左丘阳,左丘阳却满心怀疑,始终不曾让她得逞。
这其中,来来去去,多少真情多少假意,只有他二人知晓。
左丘阳打仗负伤,昭懿公主不敢说自己懂医,便将身边的婢女孔素娥送过去。孔素娥长得极其清淡,昭懿公主怎么也想不到,浑浑噩噩之中,左丘阳竟让孔素娥有了身孕。
昭懿公主气极,带着孔素娥远走,待孔素娥诞下一女,她将孩子抱走,后来昭懿公主以盘盘国和亲公主的身份嫁给左丘阳,又以女儿性命要挟孔素娥继续留在身边,时时刻刻地提醒左丘阳,他曾经背叛了自己。
小圣人问道:“不知长姐现在何处?”
“你个小贱崽子,还想演这一套假仁假义?呸!我偏不告诉你!”昭懿公主隔得远远的,够不着小圣人,却恨得冲他吐了一口唾沫。只是隔得着实太远,那一口唾沫,也只是落在了地上。
太妃却继续说道:“你不愿说,哀家却已经猜到了。毕竟桑林生还在哀家手中。”
小圣人惊呼一声,意识到这个“桑林生”,就意味着——
桑落似乎并不意外。
也不欣喜。
她是早已换了灵魂的人,是一个现代人。
对于这样的身份,对于自己是某个男人一时兴起的产物,无动于衷。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但是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路。
她思索了一阵,看向疯癫的昭懿公主:“我猜,你将我留在刀儿匠身边,也是想要践踏我,侮辱我。”
若那时有妓坊,昭懿公主一定会将自己丢进妓坊。偏偏那时芮国初定,京城百废待兴,最低贱的,就是刀儿匠。
难怪爹曾经对“公主”一说嗤之以鼻,说谁会将金枝玉叶的公主丢给自己这么个下九流的人。这不是糟践公主吗?
昭懿公主,就是想要侮辱自己。
就像侮辱颜如玉那样。
杀人的乐趣,太低级。
看着一个人像一只蝼蚁一般被自己摁在泥泞里,苦苦挣扎,才能持续地让她得到报复的快感。
昭懿公主怒目圆睁,瞪着桑落:“你娘是个贱人!你也一样!”
桑落上前一步,轻启唇瓣:“你难道一点都不奇怪?为何入宫之后,听不见鸡鸣声了?”
昭懿公主正胡乱骂着,听见这话,突然住了嘴,眼珠左右摇摆着张望。
漆黑的夜,黯淡无星。
是了,入夜了,自然不会有鸡鸣。
桑落微微摇头。
一名侍女低头捧着一面锃亮的银镜,快步上前,将那光洁的镜面直直对向昭懿公主。
镜中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昭懿公主的呼吸骤然停止。
镜中人头发散乱,一绺绺银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脸颊。
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此刻更像是被摔破了壳的鸡蛋,脂粉壳下的脸,皱巴巴的,像是被乱石砸过,或是被鸡爪子扒拉过。
一道一道,凌乱的皱纹。
显得格外诡异可怖。
“不……不可能……”她抢过银镜,死死抠着镜沿,凑到眼前。
她喃喃自语,眼中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恐惧。
“啊——”
她尖叫起来,一声又一声。
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皇宫的夜空。
像是一只掉入猎网的鹤,扑腾着翅膀,羽毛落了一地,叫得格外凄厉。
昭懿公主猛地挥臂,狠狠砸碎那面镜子。
铜镜落地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她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不敢再看,也不敢让任何人再看。
“义母!”莫星河惊骇万分,再也顾不得其他,冲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尖触及她手臂的皮肤,那干枯粗糙的触感让他心头巨震。
又回来了。
那个佝偻的老妇,又回来了。
她不再是自己的义母。
是那个整日穿着黑斗篷的“孔嬷嬷”!
下意识地,他松开了她。
桑落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公主既然通药理,我愿为公主解释一二。”
“‘鸡爪兰’——当然,公主更爱称它为‘魔星兰’,佐以他人精血入药,滋养己身,焕发容颜。可惜,天地造化,相生相克。它最畏怯、最见不得的,便是至阳至刚的鸡血。”
“你用那十八个少男少女的血肉为祭,强行扭转容貌,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这偷来的青春,一旦遇到克星,便如雪遇沸汤,一击即溃。”
昭懿公主浑身剧烈颤抖,捂着脸的手指缝隙里,传出她破碎嘶哑的喘息。
“至于那鸡鸣声……”桑落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本就是我安排的。每一次鸣叫,都是在告诉你,死期将至。”
“第一次鸡鸣,是颜如玉已掌握戍边军队。”
“第二次,是吕蒙将军假借出殡,直取京畿大营,掌控了吕家军。”
“第三次,是“朵朵红莲”的解药已经交给了颜如玉。大将军府内一切已布置妥当,只待你自投罗网。”
“而你在灵堂听到的那最后一次……”桑落看着昭懿公主气得白发黑发不住抖着,“是宫中隐患已除,喜子等人伏诛,圣人安然无恙。一切尽在掌握。”
“圣人亲自为饵,诱你入宫,莫星河为了留下后手,只能派遣心腹离宫策应,”顿了顿,桑落再说,“如今你们寡不敌众,恰如瓮中之鳖,自然再听不见鸡鸣之声了。”
见昭懿公主摇摇欲坠,桑落又轻飘飘地添了三个字:“你输了。”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猛地从昭懿公主口中喷溅而出,染红了她的手。她眼中的疯狂、怨恨、不甘尽数褪去,只剩下被彻底击垮后的灰败与绝望。
莫星河心中大惊。
他环视四周铁桶般的包围,愤怒已经将他彻底熔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