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遇到一些人,好在已经赶跑了。”桑落余光瞥向莫星河,她一直有些顾忌他,阳春白雪的人,会让她无所适从。可见到莫星河仍旧跪在地上,她又有些不忍,“颜大人?”
颜如玉挥手示意手下都退下,才踱着步子走到莫星河面前,弯腰将他扶起,悄声道:“知风今日不听我号令,差点让你的桑落丢了性命。她是你调教出来的,你领回去,怎么罚,自己看着办。”
“你的桑落”几个字说得十分缓慢。
颜如玉是带着怒意的。
圣人宣旨设立绣衣直使之后,朝堂一阵哗然。群臣想要反对,但他们的把柄都在自己手上,又有勇毅侯府和吏部两个前车之鉴,没有任何人胆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设下这引蛇出洞之计,为的就是拉吏部下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证据和口供交给桑落,是因为她与琴娘有交集,对方要查也容易查得到。
颜如玉本该为自己筹谋多年夙愿成真而高兴。可坐在朝堂上,心里想的却是桑落这一头别出了岔子,散朝谢恩之后快步出了宫。
刚出宫,就遇到知风上前来道贺。颜如玉心中已察觉不妥,一边驱马一边问桑落的状况。知风却道只有两个人留在桑家,桑落对付他们,应该没有问题。
颜如玉怒了,破天荒地,抽了知风一鞭子。
这怒意里夹杂太多。
知风是自己的贴身护卫,又是鹤喙楼留在身边的人,双重身份,应该知晓何为本分。
四年前他被她那般侮辱,也没杀她。她猜出他的鹤喙楼身份了,他依旧没杀她。
他都没杀她,知风竟要越俎代庖?
扬鞭疾驰时,颜如玉翻来覆去地想,他为何不杀她。
她还是有些用处的。比如去林家查毒因,又比如这次救琴娘,再比如今日下那“排气”的毒。
更何况——
最后,不自觉地在心底补了一句不搭后果的前因:
更何况,桑落是莫星河看重之人。
“莫阁主,”颜如玉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向神情难辨的莫星河,“舶来寒铁改日再请桑落看吧。本指挥使还要问案,先带她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驱马前行。路过桑落和元宝身边时,他道:“快些,本使刚刚上任,事务繁忙。”
桑落默默看他背影一眼。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有人自称“本屎”的。
狗屎本屎吗?
回到桑家,桑陆生仍旧站在门口,握着斧头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来。直到看见桑落和元宝完好无损,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一扭头,看到颜如玉那张脸,他顿时就警觉起来。
这年轻人红唇白肤,寒眉冷目,长得极其妖孽。身姿挺括。那一身金丝镶边的鲜红纱袍,只消一眼就知道矜贵。年纪轻轻,就带着那么多人马,马是宫里的马,人穿的又不是官服。
总之,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
没有胡子,又带着元宝来,莫非是宫里的掌事内官?
“桑大夫。”颜如玉看向跟元宝说个不停的女人,“本使的东西呢?”
桑陆生心中一紧。
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在哪里听过?
“爹,你带着元宝在外面说说话。我陪指挥使大人进屋办点事。”
桑落说完就带着颜如玉往喜房去,见喜房的门上了锁。正要开口问桑陆生拿钥匙,颜如玉没有那个耐性,一掌劈得大锁七零八碎。
两人一进屋,桑落转身快速将门关上,取出红布先替自己掩住口鼻,还是很好心地扔了一块红布给他:“这个屋里有乌头还有蛇根木粉,掩住口鼻比较好。地上的粉末也别用手触碰,以免中毒。”
颜如玉接过布,有些嫌弃地抖了抖布上的灰尘才掩在脸上。他扫了一眼地上冰凉的两具尸体,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知风说的倒也没错,桑落的确能够应对。
他蹲下来,正要探手去查看。
“别碰!”桑落想也未想,直接抓住他的手往后拉,“不能碰,他们身上都是乌头粉。碰了你也会死。”
抓手的动作太冒进,颜如玉十分意外地偏头看她。
她掌着红烛,光影在她脸上跃然而生。
她平日素着脸,嘴唇永远抿得紧紧的,不带一点温暖。又只穿粗布衣裳,难得穿一件杭罗衣裙,还被挂得毛喇喇的。寻常少女都会散着头发披在身后,她的头发总挽着最简单的发髻,只是为了藏柳叶刀或蛇根木。
但此刻她的脸上覆了红布,掩住严肃的唇,只露出那双眉眼。弯弯的黛眉之下,平日毫无波澜的眼眸里,此刻正跃着红艳艳的烛火和他的脸。一眼看去,竟浮出几分柔和的笑意。
颜如玉突然好奇起来,掩面的红布下,唇角无人察觉地勾了勾:“你不是巴不得我死?”
桑落被问得一愣,眨眨眼睛,十分严肃地问:“你带了多少化尸水?”
这没头没尾的问题,又问得很正经。颜如玉答道:“五瓶。”
话音一落,桑落毫不犹豫地将颜如玉的手,朝那两具尸体上用力按下去。
爱死不死!有化尸水,她怕个锤子!
杀他不可能,吓他一下也值了。
颜如玉哪里想到这小丫头竟如此心狠手辣,他带着人马来解她之困,她还想着将自己一起杀了!
毕竟是习武之人,掌力非同寻常,不过是轻松地反手一托,桑落就被掀翻了。
红烛飞了起来,她人也要倒下去。满地都是毒粉,若用手触了只怕没命的是她。
偷鸡不成蚀把米。
颜如玉长臂一伸,拉住她的手,将她拽了回来,脚尖一垫,红烛在空中翻了一圈。
灭了。
第76章 乃守山之兽
屋外桑陆生听见动静跑过来,见喜房门开着,不免心慌。
里面躺着两具尸体呢,那年轻人也不知是什么指挥使,浑身没有一丝善意。倘若抓住这个把柄,要强迫桑落做点什么可怎么得了?
“小落?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仲夏午后的烈日,透过封窗的红布,像极了昨日在漠湖舟上,琉璃茶盏的光。
颜如玉在昏暧的光晕中递给桑落一个眼神。
桑落站定之后,毫无赧色地抽回手,声音又沉又静:“爹,指挥使大人与我有事相商,你别进来,去跟元宝说话吧。”
她指腹的伤口刮过他的手背,有些刺痒。
颜如玉想起那是自己咬的,竟有些得意。她对他下手这么多次,没有一次得手。
听见桑陆生走远的脚步声,颜如玉重新点亮红烛,置于桌案上。
屋内两人,两尸,满地毒粉和无数根干巴巴的肉身。
尽管红布摆动迤逦,刚才那蛛丝般微弱的旖旎早已烟消云散。
他盯着她:“桑大夫,恩将仇报,不厚道。”
桑落也盯着他:“人是你带来的,我替你办事,算哪门子的恩?”
“那我也算你的雇主,你事未办完,反要对雇主下杀手,又是何道理?”
桑落仍旧直直盯着他:“指挥使乃是朝廷新贵,外面那么多人守着,借我五十个胆子也不敢动手,刚才不过是蹲下来时差点摔倒,不小心按在大人的手上。”
说谎。
但又没有证据。
为了证明,桑落添了一句:“我若真想下手,颜大人恐怕昨日就没命了。”
颜如玉认为这是实话。
若昨日那张纸上不是涂的“排气”粉,而是这些乌头粉,他早已暴毙了。
再说,她还有桑陆生、桑林生、以及没血缘的堂兄和元宝。
人,总要有些牵绊才有弱点。
不像他,没牵绊。
屋内静了下来。
颜如玉盯着尸体看了一阵,忽然问道:“你怎么不让莫星河替你收拾残局?”
上一次在破庙剁“豁牙”,是莫星河出面替她挡下来的。他一直以为莫星河跟她已经到了交心的地步。可刚才莫星河只是带着她逃,却没有出手处置尸首,是何原因?
难道她没跟莫星河说?
“颜大人,”桑落红布下的唇抿了抿,“你娘没教过你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娘?
颜
如玉眼眸一沉,所有的好心情顿时沉入寒潭,语气也冷硬起来:“东西呢?”
桑落指了指头顶的房梁,又想起那东西被她放在“玉字辈”蜡像里。昨晚是为了以防万一。可正主就在眼前,她如何能让他看到蜡像?
只是要遮掩也来不及了。颜如玉飞身上梁,看到角落里夹着一个盒子,取下来就要打开。
桑落一把按在盒子上:“尸体留久了不好,先处置尸体吧。”
红布遮住颜如玉半张脸,也没掩去他英挺的骨相。他的眸光落在盒子上,思索着桑落这一个动作背后的动机,这盒子的尺寸与廖内官的喜盒一样大,莫非......
又是一只“瓢”?她跟廖存远一样,把东西藏在“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