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自己寻了后路。
“也是,既不知生死,寻到了许也不过是伤心一场,不如不知万事暂休——”
不想水婶共情了我,在一旁抹起了眼泪。
郎中深深看了我一眼,抬脚要走,水伯嘴里道着谢意,即刻跟上送他出了门。
屋里顿时只剩了我与水婶二人,说着话就拉起了家常。
经过水婶的又一番讲解,我才知晓我如今置身的小岛,是无名岛,这里没有原住居民,全部都是以打鱼为生的外来户。
救我上来的水伯就是在此居住了十多年的外来户,我能有幸被他救上岸来,只因他那日出海晚,回得也晚了些,恰巧碰上了在水里狗刨的我。
水婶说,是你命不该绝。
我说哪里,是遇上了活菩萨,我才命不该绝。
我们相谈甚欢,立时成了忘年交。
三天之后,我自觉休养够了,立刻加入了水婶的劳作中,织鱼网,晒闲鱼什么的,左不过是坐着就能做的活计,水婶却次次都催促我回屋休息,再说就是累到孩子得不偿失。
天地良心,才三个月,根本不显怀啊,从前的恶心孕吐这几日也再没出现过——果然我是个劳作命,享不了那“紫禁城”的大福气。
在我一再相求下,水婶终于愿意让我加入她“织网”的活计里了——在水婶眼里,织网比晒闲鱼重要多了,毕竟闲鱼要到外头辛苦的叫卖,而织的鱼网,除了水伯自己个儿打鱼用的以外,余下的会有岛外的小商贩来挨家挨户真金白银的收货,小商贩还有另外的身份,就是小邮差——因岛上许多外来户不是举家迁来的,时常也会写家书送去老家,就给商贩一些佣金让他们往外带信。
小商贩见钱眼开,却也是守信义情份的,无论做什么,都很尽心,收网更是好货给好价,因此,在小岛上糊口还算容易。
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过上了男劳力入海,女劳力料理家事的平凡生活。
大约幸福的时光总是容易溜走的,不知不觉中,我已然赖在水伯水婶家半月有余,他们从不问我什么时候出岛,甚至有些避而不谈。
我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了去,水婶终于忍不住同我秉烛夜聊起来。
“赵姑娘…我原不想提这些,但……长久以往也不是个办法,生死不论,你终究得去寻一寻你的家人……你…你得出岛去……”水婶说着红了眼眶,“我从前想着,你的家人若安好总会寻来,可这么些时日过去了,无外人登岛,你水伯去了岛外的市场也总不忘替你打听,可仍然没有半分消息——他们怕…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你想多了,“我的家人”若身有不测,那是要昭告天下的大事……
我正在想找个什么借口应付过去,水婶的眼泪就发作了,“当年我的儿子儿媳……也是被水贼所害,直找了半个月才找到他们的尸身……泡在水里的模样……我…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我不……不想你受这样的磨难,但你身体眼看着强壮了些,我又不得不催你去,只怕再久下去…尸身也…入了鱼腹……”
引起水婶的伤心事,我表示很难过,语言此时是最苍白不过的,于是我只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背,试图给她一些安慰,但她抽动的肩背又告诉我,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暖对她的丧子之痛毫无治愈效果。
但好在,她瘫软的身子我撑住了。
从这晚以后,水婶旧觞添新殇,我成了水婶的心病,她看我一眼就想起了我那丧身大海的“家人”,转而想到自己被水贼杀害的儿子儿媳,然后就开始以泪洗面。
我更头疼。
我一身两命,实在没有去处,但不能由于我的到来,让人家原本能相携活到九十九的老俩儿因难过哀痛短命二三十年吧。
我陷入了两难境地。
我正琢磨着去处,水伯回来了——他去岛外的市场买卖时总要比去打鱼回来得早些。
可今日,回得尤其早。
手里还挽了个白布扭的大白花。
我心生不测——该不是替我为我“家人”购置的吧……
我猜疑着,未敢多话,倒是水婶上前问候起来,“今日如何回得这么早?往常做好饭也还要等个一时三刻,今日饭点还没到……”
“今儿外头细雨连连,市场上人无几何,便早些回来了——”
水伯抖着斗笠蓑衣答复着。
我识趣儿的上前帮水婶一起归置着水伯采买回来的吃食。
“这白花是?”水婶将水伯胳膊上的东西一并接过来才又问道。
“当今皇后新丧,路边有官兵在挨家挨户发放挽花——”水伯抽搭着旱烟寻了一处小椅坐了下来,眼睛被烟雾熏得通红,“天家富贵又怎么样?命如草芥又如何?或早或晚,固有一死,人呐……”
“皇后新丧?”我怔怔问道。
哪个皇后?
“听闻与你一样不幸,也是出游时遭到了水贼的埋伏,被……被拖下了水……如今的世道,不太平啊……”
水伯唉声叹气道。
我这,就被周凌清葬了?
是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皇后殡天”的消息开始在这闭塞的小岛上传言纷纷。
说是皇后下葬时得了封号“孝悯善”,皇上为给妻子风光大葬,挽联是写了一副又一副,让百姓十里长街相送,又下旨举国哀悼三月。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不至于吧……
但这“皇后”终究与平明百姓没有交集,大家除了在门口挂上大白花,很快又回到原本的生活里。
而“天家也对生死没辙”这样的对比,让水伯水婶好受了许多。
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渐渐放下了心里的执念,对我动身离岛的劝解也再闭口不提,毕竟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很长一段时间,除了门口高高挂起的白花时时碍眼,旁的都让人心旷神怡。
转眼到了五月中旬,此时肚子里的小东西已经开始磨人,时常对我“拳打脚踢”,水婶这下终于彻底拒绝我再加入她的劳作,我最多只能坐在太阳底下晒晒太阳,翻翻闲鱼,偶尔也想想往后的岁月,包括给小东西起起名什么的。
但我从未想过,能再见到楚淮。
他风尘仆仆现身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正与在阴凉处织鱼网的水婶插科打诨。
我说太阳底下不能呆了,我要晒黑了!
水婶头也不抬的哈哈一笑,她说她请教过郎中了,郎中的意思是孕妇晒太阳,孩子生出来才能白嫩可爱,让我再晒个一炷香!
我不依,起了身顶着嘴,我说再这么晒下去,也就不求白嫩可爱了,只不要成了黑炭煤球就烧高香了。
水婶笑说可别瞎说八道,不兴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我伸了伸懒腰,刚想接茬,楚淮就站在了门前。
我如同做了一场大梦。
又好像正在做梦。
时间静止了一般,我与楚淮直直的四目相对着。
第90章 重逢
水婶发现了异常,她转过头亦瞧见了楚淮,“你找谁”才说出前两个字,楚淮就喊着“明儿”奔了过来。
直到他将我拥入怀里,我才回过魂来。
“你……你怎么寻来的……”
我虽回过了神,但舌头仍打着结。
楚淮喜极而泣,他将我从怀里扒拉出来,面对面又瞧了许久才道,“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就知道!”
水婶比我要激动,她把楚淮认做了我的“家人”,紧忙把人请到屋子里端茶倒水。当然,从进了屋,水婶的夸奖之词就没断过。
什么公子果然气度非凡,与赵姑娘十分登对!又或是赵姑娘面善是有福之人,公子必然也能死里逃生,虽来得晚了些,但总归是来了!
楚淮听得云里雾里,只不断的谢着水婶对我的“收留之恩”,这么一来,水婶就更把我俩当成了小夫妻看待,又寒暄了一顿就借口出去了,让我二人好好诉衷肠。
但自水婶合上了门,屋子里便静寂的落针可闻。
“你……你怎么寻来的……”
想知道的太多,但千言万语卡在嗓子里,终究还是鹦鹉般复读着初见时的问话。
楚淮的眼睛仿佛长在了我身上,眉角眼梢皆是失而复得的笑意,“你或许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只想离你更近些,因此从宫里出来,就于长安城的市井处落了脚,为了解你的近况,便偶尔与乐泽通信,那日知晓你南下后,日日盼着你能早日归来,但谁知后来人人都回来了…唯独你被留在了外头……乐泽来报丧时,我是不信的,周……周凌清他也迟迟不发国丧,翻天地覆的寻你,直到四月二十二,才在海滩上寻到一个女尸,听闻那女尸早就被泡的不成人样,你哥哥不远万里来认尸,而后将女尸带连夜带回长安,并一口指认被泡发到几乎没脸的女尸是你,周凌清听及大怒,他仍继续下令搜寻你的身影,女尸就这样生生在宫里停了三天,最终是子枫到宫里,不知说了些什么,才终于说服了他,这才在四月二十八发了国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