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消毒上药后,记得不要着水,等足足过去五日再让人清洗换药——说来宫里的御医总是有更正规的流程手段,这外伤该难不倒他们……”
李德擦着眼眶的手停了停,眼睛瞪得极大,复焦急道,“的确不难,可此次出门着急忙慌,未带御医随行可如何是好!倘若返回长安,山高水远,别再出了差子啊!不如——”
李德面上忽的一喜,走至我身前,眨巴着眼睛再次央求道,“不如您一道陪着回去?等皇上身边有了妥帖的人,您再打算自己的事儿?”
我是傻子才又置身“黑暗”里!
见我不搭腔,他立下又有了折中的主意,“实在不行,就让皇上在您这儿休养着,先行放游舫回去,等接了御医来,再让皇上起驾成不成?您…您就当可怜可怜……”
“请速去速回——”
我选了第二个方案。
李德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止哭止得快极了,仿佛怕我反悔,“薅营拔寨”的速度也很快,游舫当天晚上就火急火燎的启了程,一个看顾人的小厮都不曾留下。
周凌清这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包袱。
还好有楚淮的不计前嫌,我也不至于乱了手脚。
但很显然,这厮并没有感恩的心,大约是使唤人使唤惯了,睁了眼就对楚淮颐指气使,我一早端了热水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挑拣着餐食,见来人是我,又噤了声。
楚淮与我对视一眼,拎了一盆木炭灰无奈的出了厢房。
“这样的地方自然没有宫里锦衣玉食舒适,再忍耐几日罢……”
说话间我将热毛巾拧干递了过去,周凌清也顺势半坐了起来,他一脸凝重的看着我,“为了你,再多苦我都受得——”
???
谁伺候谁啊?谁才是受苦那个?
“皇上说笑了,往后还请珍重自身——”
“是,烦扰你了,若不是这身伤痛,昨日合该离去的……”
这样眼睛长在眉毛上的人,竟开始反省自我了?
我很意外。
“你不必想这么许多,只安心养伤就是了,如此,才能好得快些……”
“是,好得快些,才能不给你添麻烦……”
“……”
乍一听,话里话外全是低身段矮姿态,但细磨起来又觉得意味深远。
嗯,周凌清式阴阳怪气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不过让人欣慰的是,这厮是真的在努力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了。
由于不是什么下不了榻的大伤,自早上从昏迷中醒来,他就尾随在我身后,开始亲自找“差事”,但对我来说,他的帮忙同捣乱无异。
喂个小鸡,踩死一只。倒个热茶,碎了只壶。扫个院子,尘土飞扬。去擦桌子,摔了花瓶。
当他把魔爪伸向玖龄时,楚淮义无反顾的抱着娃出了门子。
周凌清,很挫败。
大约从他降临在这世上开始,就处处有人周全,连穿个外衣都有一圈人围着伺候,他怎么会想到,普通民众是怎样过活的呢?
但一个帝王的强大心志,“普通民众”也是不能理解的,他不过愁闷了一刻钟,马上满血复活了。
接着又开始跟在我身边忙前忙后,逮着机会就要咸猪手,美名其曰担心我跌倒,怕我手凉,餐桌上并不白的黑馒头,也吃的津津有味,直夸天下珍馐。
总之周凌清这一整日的“狗腿”程度,让我觉得这具肉体里的灵魂神似我远在长安的爹。
直到晚上就寝前,这厮终于又露出了真面目——同早上如出一辙的阴阳怪气。
“没关系,你们夫妻早些歇下就是,不必管我,原就是我拖累了你们……”
周凌清说完重咳了两声,转身的背影十分萧瑟。
“若身体无大碍,喝了药你也早些就寝吧……”
我话回得客气。
不想话音一落,这厮的手就无力的扶到了门框上,当然另外一只手也没闲着,抬起来捂上了胸口,而后,又传来一声重咳。
“无碍……当然无碍……即便身有不适,又怎么能再烦扰你们照看呢?借宿已然觉得心下愧疚了……”
楚淮看着他踉踉跄跄的步伐,终究不忍,把怀里的玖龄给了我,并说道,“送佛送上西,既然接了这活菩萨,自然要让他身心舒适,你带着玖龄睡罢,我去守着他——”
楚淮的声音并不大,走到门口的周凌清却侧着耳朵停了脚步,“那真是有劳你了——”
虽说着感激的话,但有耳朵的人都听出了“这是你分内之事”的画外音。
楚淮不再接话,小跑到周凌清身侧搀上了他的胳膊,俩人一同往厢房的方向走去了。
这厮尝到了甜头,从此算是彻底放飞了,示弱示的极其频繁,白天的时候只晓得不离我左右,到了晚上就开始道德绑架楚淮,一连三天,楚淮连床都不曾挨过。
我看着楚淮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最终决定接下来由我“陪侍”活菩萨。
周凌清说不好吧……孤男寡女……
楚淮因睡眠不足,而变长的反射弧终于接收到了信息,他立时连声拒绝,直说自己还能撑一撑。
结果第四天就疲劳过度倒下了,我们俩不得不交换了工种——由他来盯着吃完奶沾枕头就睡的玖龄,而我去照看“活菩萨”。
周凌清“面露无奈”的说真是不好意思,还是得麻烦你了……
我摆摆手,递上汤药,等着他的一口闷。
他表现得积极配合,三两口就下了肚,喝完一抹嘴,朗声道,“即便是一碗毒药,我也甘之如饴——”
“……”
“你想多了,我盼你长命百岁。”
我并没有多聊两句的打算,这厮顿了片刻终于悻悻的躺了下去。
“灯光昏暗,就不要再看医典了,不如在这里小憩一会儿——”在我几乎以为他已经沉睡过去的时候,他忽的抬起小臂将我手持的书卷抽了出来,身子也往床榻里侧扭了扭,又拍拍空出来的位置,邀请着。
看我良久不语,他轻笑一声,低下眼帘自嘲道,“瞧我,又忘了,你如今有新人了,与我保持距离是应当的——”
……
这不是门清儿吗?那白天时时贴身上来的又是哪个?
“明儿,我们——我同你当真走到尽头了么?”
他半合着眼,犹如自言自语。
“我待楚淮不能不忠——”
我的回答一语双关。
周凌清却不死心,又补了句“你偏要毫不犹豫的选了他?”
“时至今日,多说无益——早些睡吧。”
我做为“南墙”,尽了“南墙”的义务,他终于不再多言,只长叹了一口气,便睡下了。
一切都好好的。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伴着水婶的惊呼声儿睁开了眼。
面前的状况属实难于入眼——水婶端着粥饭小菜包子站在榻前,楚淮怀里抱着玖龄紧随其后,而我,侧躺在榻上,头下枕着周凌清的胳膊,他的另一只手也状似无意的搭在我的腰间,正睡得香甜。
我一个激灵翻下了床,周凌清仿佛梦中初醒般砸吧着嘴角半坐了起来。
接着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哦?一早就如此热闹吗?”
楚淮的脸一阵五颜六色,周凌清的笑意却并不减,“我瞧着乐明趴着入睡甚是不适,趁她熟睡抱了她到榻边来——楚兄男子汉大丈夫该不会是要吃味吧?”
第94章 来自恶魔的搅和
楚淮敛敛嘴角,将怀里的玖龄抱得更紧了些,“怎会?撬人墙角不是君子所为,楚某以为您不会做这等腌臜之事,况且,我与明儿育有一女,我自然也相信明儿的为人,如今我们夫妻二人只盼着你能早些好起来,早日归朝,也好继续我们三口之家的阖家欢。”
接下来五光十色的人换成了周凌清,他那双含笑的眸子霎时充满了敌意,盯得人不寒而栗。
显然水婶看出了什么,她把手里的早点放在茶几上,拖拽着我出了屋门,才站定就疾言厉色道,“乐明啊,我瞧着你是个稳妥的,如何也这般朝三暮四起来?咱们做女人的,要守妇德,楚先生为人正直朗逸,又通诗书知礼节,是难得的好儿郎,你要惜福啊。”
“今日之事……皆是误会……”
面对水婶的质问,我嗫嚅的回道。
“老婆子我在世上也活了五六十年了,别的不敢说,瞅人却一瞅一个准,你啊,心不定——这位郎官儿同你,渊源颇深吧!”
水婶虽白发斑斑,但眼神却清澈干净,她看着我继续语重心长道,“你与楚先生虽处得不错,一眼瞧过去,也算是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可自从这位郎官来了,你的脸上才有了几分生气,我是不知你们从前有什么过往,但,乐明,你若想日子过得平淡幸福,楚先生是正确的选择——那位郎官儿眼里戾气太重。”
我听得怔住了——怎么?无人岛的字面意思是岛上无人,皆神仙的意思?面相就能看出一个人的脾气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