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你怎的在窗户边站着?有风灌进来,到时候小心头疼,快去床上躺着。”水生娘进屋看小孙子,赶紧为小桃披上一件狼皮披风。
“唉,这冰天雪地的,我们来了辽东这些年,就数今年冷,真是要冻死人。”水生娘看着外面厚厚的积雪感叹道。
小桃点点头,指尖轻轻抚过小儿娇嫩的脸蛋。本想出了月子回边境,就这天,估计出了月子路上也不好走。
院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小桃微微蹙眉。春月连忙进来解释:“是隔壁张掌柜两兄弟来了,还有隔壁掌柜娘子。”
小桃急问道:“他们怎么来了?张三哥不是在远山县,怎的回来了?”而且知道她在坐月子,家中没有男主人还来,这么不合规矩的事,定是有急事才上门来。
水生娘忙出去看是怎么回事。就见桂枝男人和宝树爹裹着一身寒气冲进廊下,连礼都来不及行,站在小桃卧房窗户外给水生娘问好,一脸凝重地道:“谢婶子,外面有些乱,我来和东家禀报一声。”
水生娘惊道:“怎么个乱法?不是年底就退兵了吗?”
宝树爹把声音提高了些,好让屋内的小桃听见:“东家,我们乡下这些天大雪没法出门,你不知道。我在远山县,很多房子被压垮了,有因此死伤的。这么冷的天,县令老爷当天就给搭了棚子,给熬了粥。只是天太冷,灾民集中在几个大棚子里,不知道为何,棚子里就传出……”宝树爹顿了下,为难地开不了口。
水生娘也有了眼色,让下人都走远了,自己和桂枝守在小桃卧房门口,免得对小桃名声有碍。
小桃听到宝树爹气喘吁吁地,忙道:“慢慢说,可是雪灾又加重了?”
宝树爹看下人都走了,才道:“不止是雪灾!”他搓着冻僵的手,压低声音道,“远山多家民房塌了,县衙搭的救济棚里挤满了灾民。灾民们都在传,说宣王在辽东拥兵自重,皇上病重太子监国,已经……已经下了密旨,称宣王是叛贼!”
“消息可属实?”小桃追问。
宝树爹道:“传得很快!连铺子里的小二都知道了。都在说宣王封了城门和官道,就是怕朝廷派兵来平叛。我连忙把远山县的两个铺子关了,回文山县的时候,让文山的掌柜把文山县的铺子也关了。”
小桃凝重地道:“那我们文山县县城的老百姓也在传吗?”
宝树爹道:“是!特别是房屋垮塌的,心里更慌。都传边境要乱起来了,有些人都已经在商量去外地投奔亲戚。”
小桃知道水生是郡守,可不能让辽东乱起来。他肯定要在边境坐镇,军营里的粮草调动,宣王可不敢交给别人。再过两月土地化冻就该春耕了,照此下去人心浮动,恐怕连庄稼都会耽误种。若是辽东保不住,她们跟着宣王的也没命活了。
小桃当机立断:“不成!几个铺子赶紧回去想法开了!县里做生意的都是消息灵通的人,定知道几个铺子是我的。到时候传出郡守夫人家的铺子都关了,肯定是要乱了,那就更麻烦了!”
宝树爹心头一凛,给小桃告罪:“对不起!东家。差点误了谢大人的大事。”
小桃道:“我们都是自己人,你们兄弟也是为了我铺子着想。我家的情况,你们应该也是略知一二。”小桃默了默,补道:“我家和王爷家,一损俱损。”她得让自己几个可靠的人知道,在外行事的时候,不管外面怎么传王爷,明白该怎么站队。
桂枝男人两兄弟沉思片刻道:“我们一路逃荒来的,你和谢大人对我们族里一直照顾。我们族人自然是和东家你们一条心的。”
小桃道:“张二哥,明儿和我出去一趟。这段时间猫冬,你找族里信得过的人,起码得帮我找二十来个年轻男子,他们的骡车明儿也要用。明儿一人一车,我出七十文一天。让新村的今儿几十户人家,一家做三锅馒头,放在他们车上,我明儿带出去有用。”
小桃想了想,补充道:“叫他们车上都备上柴刀和棍子。”
桂枝男人两兄弟对视一眼,恭敬地道:“是,东家。那我们就先回去安排了。”
桂枝男人两兄弟走后,水生娘忍不住低声问小桃:“小桃,若是外面乱了,这些日子铺子不开岂不更好?”
小桃将婆母请进屋,解释道:“娘,我这郡守夫人的铺子若都关了,外头有心人定会乱传,说不定就谣传辽东要乱了。到时候人心惶惶,水生这郡守怕是更难稳住局势。”
水生娘一听关乎儿子官位,立刻上了心,低声急问:“那可咋办?有啥法子没有?”
小桃小声道:“明儿我得亲自去趟远山县和文山县,看看灾民棚子的情况。得想法子帮水生稳住人心。边境肯定也有雪灾,水生肯定是走不开的。”
一听小桃要出门,水生娘坚决反对:“不成!你产子才半个多月,月子都没坐满,怎能出去?外头天寒地冻,寒风刺骨,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你操心孩子和铺子生意,我不拦你,可这啥灾棚之类的,那是当官的老爷们该管的事!”
小桃好言相劝:“娘,这种民生大事正是归水生管。出了乱子,上头第一个问罪的也是他。我明儿穿厚实些,裹严实了,再披上那狼皮披风。况且我是坐在马车里,风吹不着。”她不敢深说,生怕婆母知道若局势失控,匈奴和国舅联手端了宣王,他们一家也难逃厄运。
水生娘不满道:“又不是咱水生惹的祸,凭啥怪他?再说咱水生也不贪!”
小桃费了好一番口舌,水生娘才勉强松口。小桃心里还有个打算没和婆母说:她想亲自去看看棚子里那些因雪灾流离失所、无依无靠的老弱妇孺。
水生娘见儿媳执意要去,只能帮着安排。她找来宝树族里一个才生产三个多月的小娘子,明日来给小孙子喂奶。又特意从别家买了几顶崭新的、能盖住耳朵的羊皮帽子给小桃备上。
第二天,小桃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被水生娘亲自送上马车。水生娘不放心,跟着上了车,监督着小桃在肚子上放好一个暖手炉,手里再捧一个,身上又严严实实盖了床厚被子,让她斜靠着躺好,不准久坐……千叮万嘱了好一阵,才下了车。又肃着脸对春月和明双姐妹道:“你们三个好生伺候夫人,若夫人出门染了风寒,就是你们照顾不周,我定拿你们是问!”
三人连忙应道:“奴婢定当尽心!”
一行人先到了远山县。只见县衙临时搭建的救济棚在凛冽寒风中摇摇欲坠,粗布帘子勉强遮挡着寒风,却没法挡住那刺骨的冰冷。
小桃裹紧斗篷,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进棚子。耳边充斥着灾民们低低的啜泣和压抑的咳嗽声。她示意春月掀开棚帘一角。棚内拥挤不堪,人们瑟缩在冰冷的草席上,有的抱着房屋垮塌砸伤的肢体痛苦呻吟。角落里,一个约莫四五岁、衣衫单薄的小女孩跪坐在湿冷的草席上,正一下下推着席上一动不动的妇人,妇人身上只盖了件薄衣。
“娘……娘醒醒……”小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蚋,冻得发紫的小手徒劳地推着,“棚子里有粥了……你喝一口……”
小桃心头一紧,快步上前蹲下身,伸手探向妇人的颈侧——脉搏早已停止,皮肤冷硬如冰。她闭了闭眼,强忍心酸,轻轻握住小女孩冰凉的小手,温声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怯生生地道:“我叫小花……我娘睡着了,她……”小花已经见过衙役把不动的人抬走,棚里人都说那是死了。她很怕娘也被抬走。
小桃喉间发涩:“小花乖,你娘……确实睡着了,让她好好睡吧。你家其他人呢?”
“我爹爹在军营里去了……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娘说祖父母在来辽东路上就没了……”小花怔怔地看着小桃,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娘她不会醒了是不是?也要被抬走了?爹爹不能回家,我连娘也没有了……”
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刀子一样扎进小桃的心口。她将小花紧紧搂进怀里,抬头环视四周——灾民们眼中一片麻木的绝望,有人低声咒骂县衙救济不力,要活活冻死他们;有人茫然地望着飘雪的天空,仿佛在等待死亡降临。小桃瞥了眼灾民手中的粥碗,其实粥还算稠。问题在于棚子太过寒冷,又没有热炕和足够的厚被御寒。
再这样下去,恐慌和绝望会像瘟疫般蔓延。
她抱着小花退出棚子,将孩子交给明双暂时照看,悄声问张二哥(桂枝男人):“这样的灾民棚子,一共有几个?”
张二哥小声道:“三个。”
小桃心中估算,一个棚子挤了四五百人,三个棚子岂非一千多人?她带着明双姐妹回到马车上,脱掉外面沾了寒气的粗布罩衫,沉思片刻,决定先去县城牙行。张二哥在县城熟人多,不宜露面,以免暴露她的身份。
这种雪灾天,牙行里冷冷清清,几个中人正围着火炉喝茶,闲嗑着最近的流言,忧心忡忡地谈论辽东局势。忽见一个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年轻娘子,带着四个随从进来,中人连忙起身,热情又疑惑地问道:“夫人大驾光临,小的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