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以为你能闹多大的阵仗。”元嘉帝望着太子,那目光看起来充满了失望:“你生来聪慧,但空有野心,却并不懂得敬畏与隐忍,稍微受一些风浪,便以为自己受了滔天的委屈,只想着自己眼前的利益,却想不到日后的路。”
太子的牙关“咔咔”的撞在一起,他脸上的皮肉扭曲在一起,过了须臾,才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你,你早便知道我投毒?”
元嘉帝抬起眼眸,望着跌坐在他面前的太子,声线平静的道:“朕,曾经也是孤。”
一个太子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一个帝王都经历过,但帝王经历过的事情,太子却没经历过。
能将整个朝堂摁在手里的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自己的亲儿子与蛮族有联系?端亲王世子都能查到的那点痕迹,他一个皇上,怎么可能查不到呢?
他只是想看看,他这个儿子,究竟有多少本事,是能掀翻了这皇朝,还是能平定了这四海,所以他刻意放任了他的儿子掺和他的饮食,掺和他的亲卫,不断往悬日殿里安插人手,放任他的儿子一点点蚕食他的权利,他想看看,他的儿子究竟能做到那一步。
是弑君上位呢,还是残害手足呢?
“朕这些日子放纵太久了。”元嘉帝看着太子那张苍白惊慌的脸,语气格外平缓,他道:“所以,你以为你能代替朕了。”
年迈的帝王沉醉与酒色药物之中,任谁看了都以为他会死在欲色之下,这大概让太子以为自己有了机会。
只可惜,谋略有余,却沉不住气,他不知道,他的父皇当年也是这样杀出来的,他机关算尽,但在他的父皇眼里,不过是一场动了刀兵的玩闹。
年轻的小狼费尽力气,也挣脱不了狼王的桎梏。
大概是元嘉帝脸上的失望刺痛了太子,太子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戾气来,竟从地上爬起来,他指着元嘉帝大吼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是你的儿子,但你从来都看不起我!若非是我母后,你甚至都不想让我当太子!”
他喊到最后,脸上又哭又笑,眼泪与鼻涕搅在一起,他也顾不上擦,就那样爬了满脸,他道:“我不是个好太子,你就是个好皇上了吗?我不是,你也不是!”
他似乎想用各种方式来抨击他的父皇,只可惜,元嘉帝似乎已经对这个儿子彻底丧失耐心了,他挥了挥手,老太监便上前,直接将太子和那地上的小太监给拎走了,一手一个,也不知道要把他们两个带去哪里。
推开厢房门的时候,老太监看着殿外的落雪,想,他这双手,掐过妃嫔也掐过大臣,不知道送走过多少人,这太阳一起一落,明儿又是新的一天啦。
朝堂争端,自古以来不就是这样吗?宛若巨石落湖,那动静看着惊心动魄,可一扭头,就连个涟漪都留不下来。
连个涟漪都留不下来哟。
这大奉的天儿啊,哪有那么好翻啊,老太监想,太子殿下连个赵家的案都翻不明白,还想过来翻龙椅呢。
这年轻人啊,总是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但实际上,与那些一直在挣扎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出身好了点,别人在泥坑里挣扎,太子殿下在黄金坑里挣扎,但也没什么区别,泥坑和黄金坑都是坑,一刀下去,也都是血。
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一身骨头勉强能看了,也不知道日后要被磋磨多久呢。
——
掌印一走,厢房中便只剩下了白青柠与沈时纣。
这两个人被刚才的惊天反转打的找不着北,都是一副怔愣的模样,一切发生的太快,还是元嘉帝先开的口。
“好孩子,吓到你们了。”元嘉帝挥着手道:“朕回去之后会教训他的,你们俩,且过来。”
沈时纣与白青柠对视了一眼,两人沉默的走了过去,沈时纣的身上都是内伤,行礼都费力,要白青柠一直搀扶着他。
白青柠腿上也有伤,她跪下去便起不来了,不过,元嘉帝也并没有叫他们行礼,而是摆了摆手,道:“朕的不孝子,闹出来了不少事,自当还是要朕来给他收尾的,时纣,白姑娘,你们二人今日跑来救朕,护驾有功,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朕开口吧。”
沈时纣与白青柠又对视了一眼。
沈时纣没什么好求的,他现在对这个笑眯眯的帝王产生了无限的敬畏与防备,可旁边的白青柠却在短暂的沉默后跪下来了。
“民女有一事所求。”
83、小狐狸吃肉啦
“讲。”
床榻之上, 看起来年迈又虚弱的帝王面带和熙笑容、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女子,眉目之中满是长辈的宽容与慈爱。
元嘉帝欣赏这样的女子, 聪慧, 敏锐,并非是被娇养在府邸中的花,而是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 美丽且锋锐,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和随夫赴死的决心, 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的孩子。
而此时, 白青柠已经跪在地上磕过一个头, 缓缓直起了身子。
她身上的牙白骑马装早已是泥水一样的颜色了, 被雪水浸湿过, 又在这地龙旺盛的房间被蒸烤过, 皱巴巴的干在身上,一头青丝披散在肩膀上, 一张娇颜被风雪打的发白, 唇瓣干裂,但那双眼却澄澈透亮,带着一股不认输的劲儿。
“民女想恳请圣上开恩, 允女子经商, 允女子名下有店铺产业。”白青柠也折腾了一天一夜, 嗓子沙哑,一开口粗粝嘶哑, 她又补了一句:“请圣上开恩。”
元嘉帝讶然的扫了白青柠一眼。
从他的角度, 只能看见白青柠垂下的眼睫和小巧的鼻梁。
“朕以为, 你会向朕请个好姻缘呢。”元嘉帝望向站在一旁的沈时纣。
沈时纣从头至尾不发一言,他在元嘉帝的面前一向沉默寡语,不管元嘉帝对他是温和还是酒醉,他都是一样的冷淡。
“一个好的姻缘,民女自然想求,但是谁能保证,民女的姻缘这一生都是好的呢?”白青柠微微昂起头来,眉眼中一片笃定:“所以,民女希望,女子的命,除了姻缘以外,尚有第二条路走。”
大奉女子不得经商,名下不得有店铺,不得有田产,白青柠手中的田产都是要交给男子打理,她自己不得出面的,就像是春和景,还需要挂上一个蛮女的身份,才能出面买卖,像是街边摊贩那种女子,家境是在是贫寒,家中没有田地,女子不得从军从仕从商,又找不到出路,只能硬着头皮出来卖东西,她们卖东西的时候都会在脸上缠上一层布,免得被人记住脸。
这就导致女子除了依靠男子以外,根本没有任何出路,只能做些奶娘、厨娘、丫鬟之类的行当,就算是有些人生来就是大小姐,但是她们的父母纵然宠爱她们,却也没办法把家业交给她们,因为她们名下不得有产业,所以必须得找个男子来依靠才行,这也是为什么,一些商贾之家的人一定要招婿、官宦之家一定得有儿子的原因。
没有儿郎,便是没有根基,这也是为什么,女子在夫家受了委屈,只能回娘家的缘故,因为没有娘家,她们便无处可去。
若是女子可经商,名下可有财产,想来很多女子也就不至于到走投无路,被夫家吃死的地步。
白青柠说完之后,厢房之内久久没有回音,白青柠心中也如同擂鼓。
她并不熟悉元嘉帝,也不知道自己的话会不会让元嘉帝觉得不喜,毕竟天下男子喜欢女子聪慧,却不喜欢女子忤逆自己,若是开了这么一条口子,不知道多少女子会生出反骨来。
但她知道,她必须要说上这么一遭,因为这个人是大奉的皇帝,他的一句话,比一个白青柠做千百件事都有用,她就算是冒着圣上不喜的风险,也要求这一次。
她得天独厚,有了第二次重来的机会,可天底下的其他女子都没这个机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全天下的女子都能过的好些。
她没有手眼通天的能力,能一举将全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全都拉出泥坑,她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她们推开一扇门。
希望她们走投无路的时候,能有一条出路。
“让天下女子,皆有第二条出路。”元嘉帝望着白青柠的脸,缓缓地点头道:“你的想法很好,朕允了你,待到回朝之后,朕会让江逾白拟旨,颁布。”
圣上一诺千金重,白青柠高悬的心终于放下了,她低头,又一次给元嘉帝磕了个头。
“吾皇万岁。”
“下去吧。”元嘉帝摆了摆手,道:“去歇着。”
白青柠便懂了,元嘉帝有话要跟沈时纣说,她忍着腿伤缓慢的起身,与站在一旁的沈时纣对了一个视线,沈时纣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待到白青柠出去之后,元嘉帝才看向沈时纣,道:“她是个心怀天下的女子,这样的女子,都不愿为人笼中鸟雀,被人剪短羽翼,你与她在一起,需要忍耐些。”
沈时纣挺直脊梁站在一旁,道:“臣,未曾忍耐过她,她所做的一切,都叫臣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