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岳听着这金吾卫的意思,心里便是“咯噔”一声。
听这语气,赵红珠好似已经死了。
他的脑袋嗡嗡了两声,像是被重锤砸过,眼前发黑了片刻后,转身便往皇家猎场走。
他之前是有亲兵的,但是之前都留在崖上,后来也没出现,想来被太子灭了口了,他周遭已无亲兵随侍,便自己一人骑着马去了皇家猎场。
长白山的北风在他的脸上呼呼的刮,他骑着马,踏过厚厚的雪层,越过层叠的松树,不知道骑了多久,终于回到了那处山洞前。
他下马时竟踩空了一脚,踉跄着扑到了地上,周身的伤口在这一刻骤然痛起来,秦山岳在空无一人的猎场内趴了片刻,喘着气、狼狈的爬了起来。
他走进山洞中,一眼便看见了赵红珠。
赵红珠倒在火堆旁边,火堆已经熄灭了,只剩下几截烧到一半的树枝和一层覆盖在地面上的黑灰,暗沉沉灰扑扑,没有一点光亮,而那个往日最爱笑,最明媚的姑娘便倒在这一层灰扑扑之中,瞪圆了眼,干挺挺的倒在地上。
她的脖颈上有一道巨大的伤口,大到横穿了她整个脖子,露出锁骨处的白骨岔子来,喉管处的肉向上翻着,又被冻过,血色也凝固了,她一张脸青白发灰,唇色也早已黯淡了,如同那些干枯的树枝一样,看不到半点生机。
秦山岳站在门口,惶惶间竟有些不敢过去。
很显然,赵红珠被蛮族的人顺手灭口了,尸体大概随便找了个地方一丢,才会被进山搜人的金吾卫瞧见。
秦山岳见过很多具尸体,但从未想过,他与赵红珠有朝一日,会在这样的场合下见面。
他曾想过他们互相变老,携手赴死的样子,也曾想过赵红珠在后院中蹉跎,在怨恨中死去的样子,可是他转念一想,那些缓而慢的死法都不是赵红珠会选的,赵红珠这样热烈的人,生时要搅的人不得安生,死,也得找个跟别人不一样的死法。
秦山岳站在洞口前望着她,过了许久才走过去,将赵红珠抱了起来。
赵红珠歪着脑袋,一双大大的眼睛空洞无神,她至死都没闭上眼,大概还想与那些蛮族人周旋,可她哪儿知道,那些蛮族人不是会听她讲道理的官差,也不是会被她三两句话拨动心弦的妇人,而是杀人不眨眼的蛮敌。
她总是这样,以为自己很聪明,以为自己是全天下女子中最不一样的那个,以为自己永远能在绝境中找出一条路,以为自己总能逆风翻盘,心比天高,但命比纸薄。
秦山岳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将赵红珠裹上,将她的死相盖住了。
玄色的披风将赵红珠裹起来的时候,秦山岳突然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应赵家阿兄的邀约去赵家玩,在赵家精致宽敞的回廊下,远远瞧见了一个明媚娇嫩的女子。
初见时的美好渐渐远去,一袭玄袍盖住了所有过往,秦山岳枯坐在山洞中,抱着他两世的秦夫人,看了一场长白山的雪。
这一场雪,亘古不变。
——
午后时分,白云霜终于回到了长白宫内。
她果真病倒了,人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发烧、说胡话了,白家人住的地方算是最差的,地龙也没有,只有炉子,起不了多少火,白青柠怕她在白父白母那里休息不好,便将人带回到了冰云殿,又请了大夫来。
大夫诊了脉,说是风寒入体,给开了药,又给施了针,白云霜在有地龙的厢房里面一蒸,身上便见了汗,大夫说这样捂一捂便能好,白青柠便也松了一口气。
她这妹妹这两天可真是随着她遭了一场无妄之灾,若是白云霜出了什么事,她心里也过不去这个坎儿。
白云霜被送进冰云殿后,白父与白母都跑来过,白母是关心白云霜的身子,顺带隐晦的问白青柠,白云霜有没有被坏了名节,白青柠说了“没有”,白母才松了一口气,她还念念叨叨的说想让白云霜去找个机会与太子讲话,白青柠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白父,隐约间察觉到这朝会上事情不对,他官衔太低,当日去蛮族所休息的宫殿内的时候,他都是站在最后头的,连那张谋逆的纸都没看到,后来又听说端亲王世子要行刺皇上,惊的魂飞魄散,结果到了悬日殿外,没站多久又被人撵回去了,全程什么都没碰上,活像是个忙忙颠颠的下人,闹了半天也不知道主子到底在折腾什么。
到了白青柠这,白父试探着问了两句,白青柠见他如此胆小甚微却又好奇,便刻意吓了吓他,与他说:“太子要谋反,被皇上制住了,之前太子拿剑行刺皇上,差点儿便成了。”
白父听了这话,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没上来,低头咳了个撕心裂肺,他掉头就走,一边走还一边气急败坏的说:“此事,此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再与旁人言语,当心召来祸患!”
白青柠当时捧着个茶杯坐在椅上饮茶,闻言轻笑了一声。
就白父这个胆,怕是回去之后三天要睡不好觉。
果不其然,白夫人后来再提要想办法让白云霜嫁给太子的时候,白父大动肝火,把白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白家的男人都是外怂内刚的,也就只有跟自家的妻子妹妹厉害的能耐了。
——
自太子谋反之事后,悬日殿里便再没有旁的消息传来,大概过了三五日,圣上歇够了,便开始返程。
来时一群人热热闹闹,回去的时候也是同样的一行车队,只是这一次,据说秦将军的夫人在山中害了风寒,居于马车之内不再出来走动。
等回了京城后,没过几日,那秦夫人便因风寒之症不治而去,花样年华的姑娘,进了秦府不到两个月,便成了一缕亡魂,秦家府门口的红灯笼还没扯下去,便换成了白灯笼,当真叫人唏嘘。
听闻那秦将军在秦夫人生前时与秦夫人不睦,但是秦夫人死后,秦将军的场面倒是做的好,一场丧事是以当家主母的规格办的,秦将军与秦夫人没有子女,便在丧礼上当场宣布,将赵氏遗留下来的两个男童、一个女童都认作了义子义女,将他们改赐了秦姓,给了他们一场庇佑。
一时之间坊间皆传,这秦将军也是个重情义的男子。
秦家的丧事在京城新鲜了没两天,便又渐渐淡下去了,旁的新鲜事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外窜,例如谁家的女子与谁家的儿郎好上了,那家的公子因为什么事,与那家的公子当街斗殴,才子佳人风流韵事,谁都能说上两嘴。
京城,最不缺的便是新鲜事。
不过,在这么多新鲜事里,最为轰动的,还是当朝宰相江逾白提出的新法。
当朝宰相江逾白今年已年到二十八,近而立之年,在三年前赵丞相谋逆之后,江逾白便领了丞相一职,一直到今日,从未出过错,推行的新法也一直颇有用处,在朝中堪称文官之首。
江逾白这一次,推行的新政是允女子从商从政。
江逾白所上书的奏折上说,女子生而为人,与男子没有任何区别,既然男子能征战沙场指点江山,那女子必也能如此。
这一方奏折在朝野内外掀翻了天,不知道多少文人戳着江逾白的脊梁骨骂,骂他颠倒乾坤,逆转阴阳,而武将则是抱着臂膀看热闹,反正女子能从商从政,但从不了军,这事儿闹不到他们的头上来,他们只管看文官们互相扯帽子,吐口水。
江逾白的奏折上去之后,不过半个月,便由圣上批复了,圣上允了女子从商,但未允女子从政,不过却允了女子读书,只说,女子应当开阔眼界,多瞧一瞧这世间万物,而不是被拘泥与后宅,每日蹉跎老矣。
江逾白的奏折被批过了以后,大奉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热闹繁华,但街头巷尾却多了一些女子的身影。
变化如春雨,润物细无声。
待到女子从商的热乎劲儿下去了之后,京中又多了一则消息,但这一次可不是好消息了——大奉要与蛮族起战事了!
据传,蛮族这段时日在边境几次进犯,屠戮抢掠我大奉边疆的城镇,青壮年男子直接被杀,女子都被抢走,一时之间大奉内群雄激愤,书生在写诗痛斥,将领在摩甲擦刀,一群闲出屁来的武将每天在朝堂上叫嚣着出兵出兵出兵,户部尚书匆匆开始算账,看还有多少钱,能不能经得起一次打,兵部尚书晚上做梦都是打仗,不过几日便老了好几岁的模样。
等到圣上真的拟定了出兵的旨意时,整个朝堂早已蓄势待发了。
新年刚过,大奉便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不过,在圣上点兵之前,京中还发生了一个大事。
那是新年后的第一个春日,三月初,北风才刚缓下来,树上稍稍抽出了嫩芽,有人在京中衙门击鼓鸣冤,状告当朝二品大将定国将军秦山岳纵容手下喝酒误事,引来蛮族,屠戮村中百十口人。
那击鼓鸣冤的人姓李,叫李阿三,是大奉西部边疆一个小村子里的人,他们村一百四十六口,只活下了他一个,据他所说,当日蛮族进犯边境,他们村儿老早派了人求援了,应当是一名叫郑源的兵爷去挡着的,但那位兵爷喝醉酒误了事,去的晚了,导致整个村的人都被屠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