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秦山岳刀锋所指的,是跌坐在地上的沈时纣。
沈时纣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书生袍,头上简单带了个白玉冠,当空一抹晨曦透过雾林枝丫、被分割成细碎的几块,洋洋洒洒的落在沈时纣的眉眼上,衬得他眉目出尘,璀璨夺目,但他的脸色却是苍白的,唇瓣紧紧地抿着,袖口虚弱的捂着胸口,原本挺拔的脊背竟发着颤,一阵风拂过来,他便低头咳着。
白青柠走近了些,便瞧见他的袖口上沾着血!
一大片一大片的血,润透了袖口,沾上了沈时纣的手骨,正一滴一滴往地上砸,汇成了一个小血坑。
那鲜红的血就直直的刺进白青柠的眼里,她心头骤痛,上辈子临死前哑奴满身是血的压在她身上的画面骤然浮现,让白青柠脚下一软,险些跌在地上。
这是她的梦魇,是她的死结,是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痛,她只要一想到哑奴被她害的身中数刀、于火中被生焚而死,她便胸口钝涩,难以呼吸。
她怔立于原地,不过几秒钟功夫,一张眉目清冷的脸便由最初的无措转为肃杀,她抬起眼,于一片片翻飞的人群衣角、一道道闪过的刀光中,看向了罪魁祸首。
两次了,算上之前花灯那一次,重生之后,她的哑奴,在秦山岳的手里伤了两次!
白青柠第一次开始恨自己是个女子,身体柔弱拿不起刀,没办法废了秦山岳那双手!
“你来雾林院要做什么!”白青柠悍然跨步出宅院的大门,竟直直的逼向秦山岳,秦山岳与端亲王府私兵都匆忙避开,顾及与她都不敢动手,场面便短暂的僵持、安静下了。
秦山岳第二次见到了白青柠的怒容。
原因显而易见,因为他砍了那个以色侍人、只会勾引女子的贱男人一刀。
白青柠见到那小倌伤了时,一张脸比书案上的宣纸还白,脸上的心痛根本不曾掩盖,这让秦山岳想起了他们成婚第一年,秦山岳领命带兵出京城打仗,受了些伤,那时候白青柠便是这样围在他的床前,心疼的直掉眼泪,拉着他的手,也不说话,只是哭。
他当时问过白青柠,可曾后悔嫁给他,他是将军,说不定那天就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徒留满地脏血,洗都洗不掉,但白青柠抱着他的手,坚定的和他说:“我就爱将军这样的人。”
“将军护的是大奉边疆,将军杀的人越多,大奉便越安宁,世人多眼皮浅显,只能看见将军手里的血,但看不见将军身上的风骨。”
“我幼时也曾想过保家卫国,只可惜我身为女子,不可上战场,幸好,我嫁了个将军这般的人,将军去忙你的天下,我来忙将军。”
那时,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知音。
过往如云烟转瞬即逝,那时越是爱,现下便越是恨,他的知音不过几年时间,便以堕落进泥潭,任由那些污浊恶臭的东西染了满身!
秦山岳看着白青柠那张熟悉的脸,不由得怒极反笑。
“我来干什么?白青柠,你真的以为有了端亲王府护着你,你就能在这里纵情享乐了吗?”秦山岳从门外往府门内逼近,他的眼盯着白青柠,像是要将白青柠吞吃入腹般狰狞,他说:“白青柠,我今日是来杀人的,我要他死,他便活不了。”
“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便别想好过。”
“你且看着,这端亲王府能拦得住我几日。”
39、我这小倌病弱不能自理
当时正是清晨, 秦山岳的刀锋划开了雾林院中浅浅的朝雾潮气与松木清香,他语句中的杀意扑到白青柠的脸上, 将白青柠满腹的怒火给浇了个通透。
白青柠在那一刹那间, 体会到什么叫彻骨冰寒。
她看着面前神色狰狞的秦山岳,像是看见了临死前的那一场大火。
她近日来似是有些忘形了。
成功从秦家离开,成功报复了所有人, 利用上辈子的预知,让她以为她能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让她以为她脱离出了世俗之外, 跳脱出方寸之间,能游刃有余的解决所有问题, 但当秦山岳来和她发疯的时候, 她才突然记起, 她现在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妇罢了。
她在这浩瀚王权之下什么都不是, 宛若一粒尘沙, 秦山岳一个指头就能碾死她,就算是秦山岳先与赵红珠私通又怎样?就算是秦山岳因为那无理由的嫉恨要杀哑奴又能怎样?他是王朝的二品大将, 他手眼可通天, 他真要抛开一切,不断地针对她与哑奴,端亲王府又能护的了她多久?更何况, 她至今都不知道端亲王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又一次感受到了如上辈子临死前一般的情绪, 愤恨, 怨怼,无能为力。
白青柠似乎突然明白了些道理。
只要秦山岳一日是将军, 只要她一日是贱民, 她便是鱼肉, 秦山岳便是刀俎,身份和地位决定了她的无力,她之前之所以能离开秦家,不过是因为秦山岳不想再看见她罢了,现在秦山岳因为哑奴而跑来发疯,她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等那牙牌文书,早早带人跑出京便是了,招惹了位高权重的疯子,她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更何况她的哑奴?
不,不。
白青柠又想,她跑到哪里都不可能逃过的,秦山岳是二品大将,他真的要追查一个人,是可以动用朝廷力量的,她与哑奴秋月春日不过是几个人罢了,哪挡得住泱泱大奉?
而且,她不可能真的逃一辈子,不敢见阳光,不敢说真名,像是个犯了罪的坏人一样藏在黑暗里。
因为她什么都没做错。
她什么都没做错!
一股戾气在胸口内盘桓,白青柠想,凭什么要她退让?凭什么要她避开?她和哑奴秋月从没主动伤人!凭什么她要一直被践踏?凭什么她在意的人要一直为了她受伤?
她得迎上去才行。
秦山岳要杀哑奴,她不该跑,她该先杀掉秦山岳,她该把哑奴身上的伤十倍百倍的还回去,该斩草除根,该拿秦山岳的血来还!
白青柠赤红着眼站在原地,望着雾林院门外的秦山岳的脸。
他们俩之间只隔着一道院门、几个端亲王府私兵,但白青柠看过去的时候,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天堑,这道天堑底下埋着无数金钱,无数权势,她想要爬过去,狠狠地刺秦山岳一刀,就要找到一个能撑得住她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无数复杂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白青柠的脑袋都跟着嗡嗡的响,她像是抓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线,但又捋不清具体是什么。
而这时,沈时纣的咳嗽声又一次响起,恰好将白青柠惊醒。
白青柠一侧头,便看见沈时纣又咳出了一口血,血色将他的唇瓣浸的嫣红,在雾林院的一片深浅青白中尤为刺眼,白青柠骤然回神,也不去管秦山岳了,匆匆扑向沈时纣,将人搀扶起来,往厢房里带。
“白青柠!”秦山岳的声音依旧如同附骨之疽一般追着她:“你又能跑到那里去?”
白青柠搀着沈时纣走得更快了。
在门口,端亲王府的私兵与秦山岳打作一团,刀剑往来之间,秦山岳几次险些突进院中,打到最后,端亲王府的私兵也不敢再留手,雾林院门口一片刀剑作响,寒光浮动。
白青柠被沈时纣的伤摄住了全部心神,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匆匆的将人送到厢房、安置于塌上,转身又去找膏药纱布,高声唤秋月与春日。
沈时纣被伤得狠了,倒在床上生死不知,看的白青柠鼻尖发酸,她叫春日去请大夫,可春日片刻又跑回来,喘着气说:“外头打得正厉害,我们都出不去。”
秋月被吓得小脸煞白,杵在门口不敢说话,白青柠只得叫春日去烧水,然后自己上手把沈时纣扒了,给他包扎伤口。
沈时纣的白衣都被鲜血润透了,拎起来的时候沉甸甸的,血迹粘在手指尖上,又凉又腥,让白青柠有些发颤,她把衣裳丢给秋月,让秋月去拿套干净的来,又低下头来看沈时纣的伤。
秦山岳以前常上战场,满身旧伤,故而白青柠浅浅的通一些外伤治疗,她第一眼看沈时纣的伤,便松了一口气。
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刀锋只划开了皮下一寸左右,还不是要害,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这伤口极长,几乎横切了整个胸膛,与锁骨并齐,血色唰唰的往外涌,白青柠匆匆拿了金疮药和止伤粉,一片片的糊上去,勉强止住血之后又用绷带绑上,分明是十月底,但她硬是急出了一身汗。
她做这些的时候,沈时纣便昏在床上,等她匆匆将纱布绑好后,沈时纣才艰难的转醒,似乎痛极了,眼尾都晕了一抹红,他虚虚的抬起一只手,才刚一动,便被白青柠快速捧在了手里。
当时春日刚烧完水、端进来,白青柠把帕子沾湿了,一根一根擦沈时纣的手。
沈时纣的手刚才摁在胸口上,也被浸了血,血色已经干了,粘粘的,将手指上的纹路润的格外清晰,白青柠用温热的帕子给他擦,一边擦一边问:“可有哪里难受?还有旁的伤吗?日后再碰见这种事,不要凑上去,不开门就是了,秦山岳常年征战沙场,你岂是他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