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到过澄澄,但瞒着我?!”
江念身上,其他时隐时现的面孔愈发痛苦。
“我以为、以为她在那里已经安全了……你当时还小,总是跟着庞乔,我怕庞乔知道澄澄藏在哪里……我、我自己都不敢去看她……”
“所以,你找到了澄澄,又把她弄丢了!”
乌寂手指一紧,江念的身躯被捏得稀碎。
不过那些黑色液体没有坠落,它们仿佛身处真空,在空气里漂浮了片刻,重新凝聚成人形。
乌寂冷冷盯着她,恨不得立马开启手电,彻底抹杀她的存在。
他从未出现过这么强烈的情绪,眼睛里满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可偏偏,对方是澄澄的母亲。杀了她,澄澄会伤心的。
他和澄澄相识于九年前,那时的他只有十一岁,住着人人艳羡的富人区,确实是名副其实的留守儿童,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整个别墅区最孤僻的孩子。
直到,江念带着九岁的澄澄搬到他家隔壁。
在他眼里,这个纯洁无瑕的小女孩,是上帝赏赐给他的天使。
也是那一年,星瀚智谷沦陷,森科遭受致命打击。江念没日没夜地在公司忙碌,为他和澄澄的相处创造了最完美的机会。
除却家庭教师,两人家里都只有佣人,他们无时不刻不黏在一起,澄澄或许心思单纯,可在乌寂心里,这已经是最完美的人生。
他守着她,望着她,像是守候着自己的妻子快快长大。
为此,他日复一日地许愿,许愿张大以后的澄澄,是喜欢自己的。成年人的那种喜欢。
然而许愿半年后,澄澄消失了半年,毫无预兆。
隔壁别墅的佣人被遣散,江念一直都没回来,乌寂给她拨了无数电话,起初还能得到几句敷衍,后来干脆连电话都打不通。
他生活中的所有色彩,再一次被剥夺殆尽。
就在他以为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澄澄时,江念又毫无预兆地带着澄澄回来了。他的天使一如既往地纯真、活泼、有趣,只是,不再记得他。
她失忆了。
江念的解释是澄澄发生车祸,大脑损伤导致失忆。乌寂仔细观察过,澄澄头部没有任何伤痕,但这一点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似乎没那么重要。
那之后的每一天,他反反复复做一件事:认识澄澄,守着澄澄,告诉澄澄自己是谁。
因为澄澄的记忆每一天都会被清零,有些时候,甚至在同一天中出现两次清零。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澄澄会频繁消失,前一秒还在饭桌上吃饭,下一秒勺子便落在地上。前一秒还在专心致志地画水彩画,下一秒画笔就失去控制,在纸上刮出扭曲向下的线条。
开始时,找到澄澄不算太困难。
江念请了一批保镖,一发现澄澄消失便会散开寻找,总能在短时间内从附近某个地方找到茫然游走的女孩。
可后来,澄澄出现的地方越来越远,有一次花费了整整一天才找到——从富人区消失,在京市郊区出现。
乌寂问她是怎么走那么远的,澄澄的记忆还没完全清零,想了想笑着说:“坐平平的电梯。”
乌寂问了几个保镖,才知道“平平的电梯”,应该是机场常见的自动步道。他记得当时有个保镖摸着下巴说,澄澄应该是接连被腐化区吸走又吐出来,有点像副本传送,所以才能短时间内跨越几十公里。
他这才知道,澄澄的改变或许和森空有关。
对于防腐管理严苛的富人区而言,森空似乎是很遥远的地方。不过没过太久,乌寂就主动找上森空了。
澄澄又消失了,彻底消失。
江念疯了一样找了整整几个月,都没找到。
“她一定现在某个腐化区里出不来了,一定是……都怪我,都怪我,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女儿送去当实验体……”
那副揪着头发痛哭流涕的模样,让乌寂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江念和自己的父母不同,多少是爱孩子的。
为了寻找澄澄,他瞒着父母,甚至瞒着江念,主动来到森科总部。伪装几个月的流浪儿,终于如愿以偿,和江心澄一样,成为森科秘密项目的实验体。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个项目叫做“TL113-抗腐疫苗”。
……
“你睁大眼睛看看,她这幅鬼样子怎么可能是澄澄!她的名字是宛铭,不是江心澄!”
乌寂对江念向来客气,可内心深处,对她不乏恨铁不成钢的怨憎,尤其是后来得知,江念是庞乔的情妇,澄澄是两人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是宛铭,也是澄澄,我让人查到了,澄澄去了澜山病院后,一开始的名字是小雀,后来突然改了,改成了宛铭……”
“谁查的,庞乔?”乌寂的反问带着讥讽。
当然,不可能是庞乔。庞乔恨不得把杀子仇人千刀万剐,不可能在关键时刻让江念来捣乱。
“不是庞乔,不是……总之宛铭就是澄澄,你快救救她,我带的疫苗都碎了,你快救救她……”
宛铭不是江心澄,眼前的江念也不是乌寂所熟悉的江念。
若是那个江念,情绪再激动也会冷静克制地摆出所有信息,说服他宛铭就是江心澄。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如祥林嫂般絮絮叨叨,总是重复同一句话。
江念已经死了,此时的江念只是个被执念束缚的哀变体。
因为这个执念是挽救江心澄,在乌寂看来,尤其的可悲可恨。
“我看过宛铭的完整资料。”他压制情绪,尽量平静地说,“第一,她和澄澄年龄不符,澄澄今年十八,她已经二十。”
“第二,宛铭三年前才入院,你说发现澄澄出现在澜山病院时我还小,三年前我已经全球前十了……所以澄澄出现在澜山病院的时间,一定早于宛铭。”
“第三,庞乔查过宛铭所有就诊记录,转院去澜山前曾在北田市治疗,被诊断出重度抑郁,治疗一年后才申请转院。虽然澄澄也……但她的症状是失忆,和抑郁症没半点关系。”
江念每一张脸都僵住了。
维持着痛苦的表情,嘴巴张开,却说不出话来。
乌寂早已预见她的反应,若说执念是哀变体的驱动力,那么他摆出的每一则信息都在攻击江念的执念。
效果十分明显,看来第三代抗腐疫苗还有很大改进空间。
“第四,”乌寂还没说完,“你知道宛铭抑郁症的原因么?一家四口陷入森空,她明明已经觉醒主播资格,却因为胆怯无能不敢绞杀哀种,眼睁睁看着父母和弟弟被哀种啃食成白骨。”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锚钩上的残躯,毫不掩饰其中鄙夷。
“在你心里,澄澄是这么软弱的人么?她虽然单纯善良,但她比所有人都要勇敢。”
站台里很空旷。
乌寂的话语字字句句,清晰落入直播间观众的耳朵里。
观众早已忘却真正主播——符映涵的存在,听到这里,脑袋已然一片浆糊。
【什么意思啊,江念认为一大碗主播是她女儿,乌寂觉得她认错了?】
【哪有母亲认不出自己孩子的?江念说是就是呗,乌寂在干嘛???】
【感觉乌寂对这个澄澄……用情很深?这么短的时间已经情绪激动过好几次了……】
【气死我了,乌寂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冷血吗,刚进入森空就敢杀人?森种也就算了,很多哀种看上去和人没什么区别好吧,下不了手不是很正常吗?!】
【不敢下手才不正常,森空是什么地方,不就是拼命的地方吗?换我我就敢动手,来多少杀多少!】
【等等等等!现在到底是干嘛,一大碗主播死在我们跟前了,你们还在吵这个?】
和弹幕区同样混乱的,是江念脸上的表情。
她的前胸后背,十几张脸在片刻的僵硬后,越来越扭曲。那张负责说话的、一度很平静的脸,此时也皱成了一团,里面无数鼓包涌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看到这一幕,乌寂眼睛里的怨恨和嘲讽,终于散去了。
江念已经死了,眼前的江念只是一缕备受折磨的虚幻幽魂,若是澄澄知晓,一定会难过的。
不如,让她就此安息吧。
乌寂的口吻彻底淡漠下去,再次追问:“回答我,在你心里,在你心里,澄澄是这么软弱的人么?”
十几张脸同时张开,好像要辩解,又说不出一个字。
它们之间出现了一道道裂缝,线条蜿蜒,将每一张脸相互剥离,缓慢地,飘向四面八方。
可是,最中间那张脸仍然扭曲而不甘,嘴巴张大到极致,舌头拼命缩动,无力的、无声的强调那丝脆弱不堪的执念。
乌寂盯着她,没从那张嘴里听到一丝声响。
耳朵里,却骤然间传来沙哑到极致的嗓音。
——“不是。”
他猛地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