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颜面上确实不及你,若朕是你,早羞愧而死,又有何颜面对她纠缠不休”,萧绎问他,“云峥,你有何脸面再去见她?”
他不知他那一日到底是如何走出了皇宫,他似魂魄离体,只剩一具行尸走肉,拖着被粉碎的残肢断臂,麻木地飘走在人世间。
神思最是混沌惊乱时,他迷乱地想起小时候的他,张扬自信,认为有志者事竟成,世间万事,只要他努力,就一定能够做到,能够得到。
可这一生,他能再与她执手吗,他不确定,这一生,他都不能确定。
第91章 第 91 章
萧绎似天生就要比其他孩童心思敏感, 从三四岁时记事起,尽管周围都是大人,可他用他孩童的双眸看他们时, 却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话后音”,看到他们在说体面动听言语时,不自觉微动的眉梢,微斜的唇角, 所暴露出的真实想法。
母后温柔慈爱待他,并不在他面前说何丧气言语, 可他却能看到母后心中深深的忧虑与哀怨,愁怨似海, 望不到尽头。
父皇在朝臣面前,会似慈父嘱咐他好生认字学诗等, 但他却能感觉到父皇说话毫无真心, 父皇并不在意他,父皇眸中尽是淡漠。
当秦贵妃在人前和蔼地关心他时, 他只觉秦贵妃面上的缕缕笑意似是一柄柄弯刀,要伺机从他身上剜下一块块血肉来。
周围的宫人们,虽日常恭谨神色、对他如仪侍奉,可他却能从她们的眉目间、在她们暗递眼色时, 看出许多许多的事来。
目之所及,耳之所及,一切都令幼小的他感到心神疲惫不堪。
方才三四岁时, 他就觉这人世间沉重且虚假,每日只要见到人, 就似四面八方有无数藏在笑脸后的真实情绪,汹涌如潮地向他倾轧而来, 吞没得他感到呼吸不畅。
唯一可倾诉的对象,本该是母后,母后真心爱他,是世间唯一真心爱他的人。可是母后体弱多病,常年都在静养,他不能烦扰母后,使母后更添心事、无法休养,只能自己默然承受。
日常他也不能在母后身边久待,因母后患有心悸症,静养时不能有任何声响打扰。他想默默陪伴母后也不能,若他待在母后身边,母后就会强撑着精神照顾他,他的陪伴,是母后的负担。
于是很多时候,幼小的他就一个人待着自己的殿里,他不出去见任何人,也令宫人们都退得远远的,就一个人待在深广的殿宇中。
世界终于平静下来时,却也十分地空旷,仿佛风吹过时会有空洞的声响,那种声响,似乎叫做孤独。
直到这一日,母后来看他时,身边随侍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女。母后说少女姓虞名嬿婉,是新来的小女官,往后也会与他常见面。他看向少女,少女如仪向他行礼,唤他“太子殿下”时,两颊笑涡清甜,如盛蜜酿。
母后虽然爱他,但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亲力亲为地照顾他,日常也无法陪伴在他身旁,许多事情,都是虞女官在做。
虞女官日常穿梭在他和母后之间,她会带他至书房念书,她会送来母后给他的甜点,她会将他新写的字拿与母后看,再回来告诉他,母后是如何夸赞勉励他。
从前除母后外,他同任何人相处,都暗自有种不得不忍受的感觉,但渐渐,他发现他不但不需忍受虞女官,在与她相处时,甚至还心境轻松地近乎是在享受。
这是与母后相处时也不会有的。母后不得圣宠,心中装有太多的愁怨,他靠近母后时也会感到心情沉郁,如乌云笼罩,阴雨绵延不绝。
可在靠近她时,似有温和的轻风,柔柔地拂过他的心房。他从未有过这样轻松的心境,他也不知为何,只知他在看她时,并不似看别人时感到烦躁困扰,她似琉璃纯净,笑也自然,嗔也自然,并不矫饰,她待他是一片无暇烂漫之心,他感觉得到。
她的到来,似让世界也对他敞开了。只要有她在身边,周围有再多人,他也不会似从前感到窒息难受,外人笑脸后的种种心思再也倾轧不了他,他眼里只看得到她的笑容,纯洁天然,明媚灿烂。
她的到来,似是雨露阳光,令灰暗的世界另有了一重美丽的色彩,母后也因为她,面上笑意比从前多了。她心地柔善,知道母后心思沉重,总会想办法逗母后开怀,母后很喜欢她,私心里将她视作自家人。
因为喜欢和信任,体弱的母后几乎是将他托付给了她,她与其说是母后的女官,更像是他的,每日大都时候与他形影不离,特殊情形下,夜里也会与他同榻而眠。
他从前希望别人离自己越远越好,外人靠近他时,他心中会难以自抑地感到不适甚至难受,但对她,他却是反的。
与她越近,他心中越是放松,在她以为他会害怕雷电,而在雷雨夜里陪伴他入睡时,他也没有拒绝,好像她可以靠近到他任何地步,甚至一直到他心底深处。
他对女子这另一性别的感知,完全来自于她。流垂如水的帷帐内,她乌滑如瀑的长发、白皙娇嫩的肌肤、温热绵软的呼吸,和与他说话时清甜婉转的语调,为他编织了有关女子声香色的全部想象世界。
在雷雨声中睡不着时,她就躺在榻上与他玩手影,不时亮起的闪电中,一双双活泼的生灵映在帷帐上追逐飞舞,飞鸟相伴高飞,蝴蝶追着蝴蝶,他的手指勾着她的手指,她玉白的手指纤细柔软,似是纤弱无力的,可却轻轻一勾,就能曼妙幻化出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