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了,就都好了。
隔阂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两个至亲至爱的人站在灯下,目光敞亮,可再亮也看不清。
林韵到楼下冷静,同样被吓住的邵言来找邵蔻,手里攒着个东西:“姐,这是不是你最宝贝的?我刚才给你藏起来了……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枚小小的调参板和墨黑的摄像头坏了,边角破碎,像伤心的眼睛留着泪。
“姐,你别太紧张,有时候焦虑过头反而考不好,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妈妈说的那样。你肯定会调整好自己的,对吧。”
元宝也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拱邵蔻的手心,充满灵性,像是能看出她不开心,舔舔她的手。
邵蔻调整好情绪,一滴泪没掉,深吸一口气,对邵言说,我会的。
邵言轻松地笑了笑,抱住邵蔻,她从始至终都相信她的姐姐。
凌晨一点邵蔻才复习完上床睡觉,三点左右做噩梦,梦里是光怪陆离的画面。
小时候,林韵工作忙,邵津是消防员,高危职业还休假少。没人来给姐妹俩开家长会,就有人说,邵蔻邵言没有爸妈。
邵言哇哇大哭,捣蛋的小男孩兴头上来动起手,邵蔻自己也害怕,但还是挡在邵言身前,拳头还拳头。
再长大点,同学们知道消防员的职业,其中一个不同级的叫张朝雨的女孩,她的爸爸是特警中队队长,妈妈是三院的军医,挑衅说:“我爸爸拿真枪,你爸爸只能拿水枪。消防员一点都不酷。”
几个小孩哪里懂什么枪,一起哄一闹都站到张朝雨那边,吐舌头。
那一年,张朝雨所在的小区发生火灾,邵蔻的父亲为了救她出意外殉职。
葬礼上,年龄尚小的张朝雨不懂事,没意识到自己犯过的错,骄傲自大,目中无人。邵蔻一巴掌扇到她脸上,打散了她的马尾辫。
邵蔻声音极冷:“张朝雨,道歉!”
张朝雨在家是掌上明珠,被宠得无法无天,没挨过打,哭得停不下来。
“我打你是让你知道,人要为说过的话负责,所有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何况是救你一命的消防官兵,就是你看不起的人,在火场上为了你牺牲了。他是我的爸爸。”再开口,她冷静下来,“给所有的消防员道歉。”
张朝雨打着哭嗝,辫子凌乱,红肿着半边脸:“对,对不起。”
她哇地嚎啕大哭。
“再让我听见你说那种话,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好好爱惜你的命,这是我爸爸给你的。”
闹事被家长知道,张朝雨全家过来登门道歉,张父张母实在惭愧,对邵家姐妹俩如同亲骨肉。
后来她们跟着林韵搬家,来到炀安,再没见过那些人。
很多次邵蔻都在想,为什么活下来的张朝雨。
可如果邵津还在的话,他会平和地说:“保护你们就是爸爸的职责,这是我们该做的。小蔻,小言,爸爸的期望就是希望你们健康,然后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邵言:“没了?”
“没了。”
她不相信,“没有考第一名那种吗?”
邵津好脾气地笑:“小言要是想,考第一名爸爸也是高兴的。”
邵蔻从邵津怀里抬起头,他的下巴有一圈没来得及剔的胡茬,一摸,又扎又痒。
邵蔻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几年同学情谊后各奔东西,她果断和他们断了联系。
八九年过去了,邵蔻很少梦见邵津,这一次惊醒,湿了眼角,经历过的都历历在目,生死离别的苦痛撕心裂肺,像藤棘上竖起的毒刺,扎进血肉里。
“爸爸……”她坐起来,抱住双膝,“要是你在就好了。”
凌晨口渴,她出去倒水,元宝困意地走来,窝在她脚边,嘤嘤地撒娇。
邵蔻摸了摸它脑袋,刚回到卧室,它就甩着尾巴进来,听话地缩到床脚的地毯上,抬起脑袋看一眼她,像是在说晚安,然后把头拱到两只肥肥的前爪下,闭上黑黑的眼睛,呼呼睡去。
“元宝,元宝。”邵蔻缓声念念它的名字,困意降临。
那天晚上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它。
白天吃早餐,邵言走前给元宝挖了勺狗粮,林韵说:“真是麻烦。”
邵言:“不麻烦呀,一小碗狗粮就可以了。”
邵蔻放下牛奶杯,无声地看着她。林韵撇眼,没再提。
当晚,下晚自习回家,元宝不见了。很吃惊,但好像也不意外。
邵蔻换鞋站在玄关,书包带从肩头滑下,砸到地上。回到卧室,枯坐了十分钟,才想起来做作业,低头没寻见书包,折返回客厅在鞋柜边找到。
那晚写的卷子,是错误率最高的一次,只记得心态上少见失控,她伏在桌上,撕掉了四十多页的草稿纸。
凌晨两点,按照计划做完最后一套试卷,扔掉笔,肩膀酸痛,两手乏累。
她坐在桌边,白寥寥的灯光让人心慌。一叠叠考卷,数字,公式,分数,她的十八岁。
94分、93分、105分、124分、108分、111分、136分、141分、124分……一张一张翻过,好的坏的,都是她。她在奋力,吃力地往前走。
她想着,离南京更近了一步,梁泷,我又能见到你了。
邵蔻,拜托,请你撑住。
涂卡笔的墨迹印到手背,她不在意。
分数一点点进步,她咧开嘴欣慰地笑,笑着笑着,泪水潸然。她咬住唇,呜呜咽咽,嘴角一耷,泪如雨下。
第二天照常上学,放学。好像哪里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直到春天,万物复苏,彻骨的寒风离开这座城市,街上的柳树冒出翠绿的芽,蓝色的碧空,灿烂骄阳,生机盎然。
这一个月,林韵唠叨少了,又或者说是邵蔻听不见,她只顾低头写题,桌上贴着南大的标志。
为了考到南京去,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高考倒计时一百天】
誓师大会在周五,成人礼也在下午举行。班里有女生换上精致的纱裙,自信地走过成人门。
童鸢从北京回来看她们,见沙发上搭着长裙,但邵蔻邵言一身校服去了学校,她便猜到八成。
合照里其他女同学像花朵一样漂亮,童鸢问她们后悔吗。
邵蔻摇头,语气清淡:“我就当自己穿过了。”
听闻,心揪,疼惜地摸摸她的头。
邵蔻又钻进屋复习,客厅只剩邵言和童鸢,“小姨,我感觉我姐有点怪,她心态不好,我怕是被高考吓得。”
明亮的灯泡下面有只白色的残蛾绕着阴翳飞不出,邵言捻起把它放到阳台窗边,它一动不动,死了。
邵蔻写完卷子睡不着,泡在题海里脑子混沌,晚上林韵睡着,她在屋里闷了一天,心跳躁乱,她想也没想就拉开卧室门,屏着口气离开家,跑到楼下,深深地呼吸。
夏天的绿树成荫,花香草木香让她心静下来,碎小的花瓣飘落成雨。
一辆眼熟的白色私家车停在楼下,童鸢靠在引擎盖前,看见半夜逃出来的邵蔻,没有丝毫惊讶,露出善意的笑。
见是童鸢,邵蔻送了戒心,不知如何开口时,童鸢自然地拉开车门,看出来确实是在等她,被算准的夜晚。
“你也和小姨一样睡不着?”
邵蔻坐进车里,扣上安全带。
“写完卷子就睡不着了。”
“我们去河边转转吧,那里晚上挺好看的。”
童鸢贴心地放起歌音乐,夏天的深夜,两首舒缓怀旧的老歌,路边的景观树退成残影,如绿色的云。
马路上车少,畅通无阻,前方红绿灯幽幽闪闪,“小蔻,想好考哪里的学校了吗?”
邵蔻并没有说出心里话,只说一句:“交大或者华东师范。”
“那是你妈妈的想法。”童鸢投来目光,“你的呢,方便和小姨说吗?”
车子抵达炀安河,弯弯的石桥,河面粼粼,在月色下泛着凛白的微光。
“南京,”邵蔻的声音小而坚定,“我要考到南京去。”
“南京好啊,是座很有人文情怀的城市。”童鸢蹲下来,挑拣起鹅卵石,河水映在她眸里,“小姨相信你一定能考上。”
河边寂静,柳树条悠荡送来水波,水面如平镜,又如软软的果冻。邵蔻坐在河边,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
踩到一块软土,石子滚下,激起的波纹从她脚边游到童鸢身旁。
童鸢走来,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什么话都没说。
意识回笼,夜晚中能听到蟋蟀和知了的叫声,邵蔻的手冰凉,被童鸢拉住,变得温热,缓缓地,童鸢把什么东西推进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