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也是造孽。要不是陛下去岁给指的那门亲,或许还不至于如此。”
“二殿下便那样不愿嫁吗?”
“也是有缘故在。听闻那丞相的女儿,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且整天只知花天酒地,与王城里那一群纨绔小姐,夜夜笙歌。二殿下明知是火坑,哪有情愿往里跳的。”
这人摇头叹气,“只是不情愿,又有什么用呢?听说他为了此事,与陛下争了好几回,前些天一时气盛,是怎么说的来着?
“父亲贵为君后,也要容忍您处处留情,荒诞不经,哪怕心里委屈,也将小妹抚养大了。您如今却又要将亲儿子推进火坑。难道身为男子,就该忍气吞声一辈子吗?”
这话里,将星晓也牵了进去。
身边人回头看她,似乎担心,她只摇了摇头,示意无事,继续听底下的热闹。
那人一番话学完,同伴惊得连连倒抽冷气。
“他竟对着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来!陛下可不要气坏了?”
“谁说不是呢,听闻那一日,是脸上红肿,哭着出来的。”
“唉,也怪可怜见儿的。你说,他与大殿下闹出这些不清不楚来,莫不是盼望能指着大殿下的能耐,再替他转圜一番?”
底下的人说得起劲,星晓也只当听书,白凑一个热闹。
衣袖却忽地让人拉了拉。
“干什么?”她道。
这人不说话,只以手向不远处一指。她看清了,便不由感叹,果然隔墙有耳,不能背后说人。
竟然是流言的主角,星涯,正朝着这里过来。
这要是遇上了,难免是一场尴尬,这两名小侍人的脑袋,恐怕也不能保。
她叹了口气,起身一跃,轻轻松松就落了地。
小侍人们聊得正兴起,骤然见她从天而降,惊叫一声,几乎跌坐在地,随即才看清她相貌,连忙磕头求饶。
“三殿下,奴们都是浑说的,再不敢了,求您饶命!”
她板起脸来,“背后妄议主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己去慎刑司各领一套板子,往后不许再有此事,听见了吗?”
“是,是,谢殿下开恩。”
“走吧。”
两名侍人爬起来,哆哆嗦嗦,互相搀扶着走了。只是四下里实在安静,走出老远,仍有只言片语顺着风,又被刮回她的耳朵里。
“还真耍起威风来了,说的也不是她呀。”
“快别说了,赶紧走吧。”
她望着他们的背影,脸色沉了一沉,手在衣袖下默默握紧。
身后却传来轻轻一个声音:“殿下后悔吗?”
她转过身,看着这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树下的人,眉心微微一动。
这样好的功夫,连衣摆被风吹动的声音,都没有让她听见。这是青栀打探回来的话里,那个修为平平,不过靠星华的举荐才能进入神庙的闲人?
她没答话,只是垂眼看看他的腿,“听说没好全?”
他抿了抿嘴角,不出声。
黄金面具底下的脸,似乎永远很安静,却让人看不清,也捉摸不透。
她想起片刻前他猝不及防,一下撞进她怀里,紧紧拥住她的样子,还有迎仙台外,假称腿伤,眼波盈盈望着她的样子,眉头忍不住皱成一团。
“殿下可是生气了?”这人轻声问。
“还不至于。”
“那……”
话刚出口,却一下吞了回去。
他为她突然的靠近,惊得后退了一步,然而身后就是树,再退便无处可躲了。面具后的神情一概看不清,唯独双眼睁得极大,里面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脸。
“殿下?”他无措道。
她不理他,只是不由分说地,向那双薄唇靠近。
唇色浅浅淡淡的,很好看,假如真亲的话,大约是很软。只是被它的主人轻咬着,没有半点要迎合的意思,反而透出挣扎。
他可能并不知道,这副模样,对他自己更危险些。
她在距他一寸处,堪堪停住,抬眼看他。这人连呼吸声都乱了,睫毛不停地抖。
星晓就维持着这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姿势,一开口,气息便轻轻扑在他的脸上,笑得仿佛不怀好意,目光却直直看进他眼睛里。
“我以为,神官大人喜欢呢。”
“你,别这样。”
“不是亲口说,倾慕于我吗?眼下我给了,你却又不要。”
“星晓……”
“每次见面,都要对我投怀送抱,我还当是有多离经叛道,恣意大胆呢。没想到,这会儿也一样要拿架子,和旁的男子,也没什么不同啊。”
“……”
这人的身子忽地矮了几分,像是站不住似的,后背抵在树干上,眼中竟陡然有些红了,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任凭里面的湿气越来越明显。
星晓的喉头微微滑动了一下,有一瞬不自在。
还真的难受了?
她说的,仿佛也只是实情吧。
明明是他自己古里古怪,处处缠着她,又是亲口告白,又是往她怀里蹭,她还以为心性有多超乎常人。谁知道,也就像个寻常男子,一句调侃也经不起,就知道挂泪珠子。
她也没凶他吧?
她全身都僵硬起来,清了清嗓子,刚在想要不要说两句软话,把气氛转圜一下,近旁却忽地传来轻轻一响,像是枝叶摇动。
她立刻转头看去,原来是星涯。
御苑中草木茂盛,曲径通幽,他刚抬手拂开一枝红枫,大约是真没想到,会与她撞个正着,想避开也没来得及,脸上颇有些尴尬神色。
“我只听此处有说话声,还以为是哪个婢女与侍人……”他向她身后稍稍瞟一眼,立刻又收回目光,“不知是你在此,王妹勿怪。”
星晓面向他而立。
明明刚才还险些将人弄哭了,这会儿却站得笔挺板正,仿佛想将身后那一袭黑衣挡得严严实实。
然而这显然是做不到的。
她只能硬着头皮道:“让王兄见笑了。”
对面显得比她还不自在,仓促客套了两句,便转身匆匆离去。
她眼看着星涯的背影消失,才舒出一口气。
还好,虽不是一父同胞,但她常年养在君后膝下,这位嫡出的兄长,与她既没什么可争,脾气又向来温良,二人之间一向还算亲厚。
她性情乖僻,桀骜不驯,也是出了名的,被撞见和神官有些荒唐,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反而有些庆幸,宁可让星涯误会是扰了她一桩好事,而不是听见那两个小侍人嚼舌根子。
倒是那人,刚才模样就有些不对劲了,再让外人一瞧见,怕不是真要哭了。
她是疑他言行怪异,心里有鬼,但也没想把人欺负到那个份上。叹了口气,就想着还是安抚几句。
然而一扭头,身后哪里还有人。
别说近处,就连目之所及的地方,都不见半点踪影。就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四周只余花木茂盛,鸟鸣清幽。
真的气跑了?
跑得这样快?
……
这一日回去后,星晓初时是不觉得如何的。
无非就是说了几句重话,玩笑欠了分寸,让男子的脸上挂不住了。下次见面时,稍微待他和气些,也就是了。
反正细究起来,也是他先缠上的她,举止轻浮又古怪,不能不让人生疑。要是换了别的女子,或许待他还更不如些,更甚者,就算是当场轻薄了他,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她已经算是很有良心,对他一再宽容了。
然而这下一次见面,却迟迟没有等到。
明明是神出鬼没,随时都能出现在她身边的人,自那日之后,却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般,干干净净,无影无踪。就连她几次去神庙见玄曦时,留心寻找,也没有从那些打扮都一样的神官中,找到他的影子。
要不是他送的,能甜死人的桂花糕吃完了,食盒还在,她几乎会疑心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直到有时她走在宫中的路上,会突然一回头,总觉得会有一片黑色的衣角,出现在回廊边,或是树下,她终于没忍住,遣了青栀去打听。
尽管青栀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但话问得并不难。
神庙说这人还在,只是近来越发孤僻,终日寡言,从早到晚都不和人打照面,反而一门心思钻进藏书阁的最深处,和一些或许百年来都没有人翻过的古书打交道。
至于他翻那些书做什么,旁人既不知道,也不在意。
按照青栀学回来的话:“多半就是怕人发现,他除了几个花架子,什么也不会,这才索性躲起来,没准还能博个勤学钻研的美名呗。其实呀,都是多余,他就攀好大王女的那层关系,没人乐意理他。”
星晓听完,只摇摇头。
她既不信他与星华真有什么,更不信他是不学无术。
虽然他在她面前,从不曾展露过实力,但仅凭那样好的身手,在诸多神官当中,都是排得上号的。还有他坐在枝头,与她谈什么天大地大,龙困浅滩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