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眉毛一扬,突然开口:“恩师,小风有一些不明白。”
童声朗朗,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她神色似乎很天真,“您总是教导小风,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做人应当坦荡磊落,作不得假。要是心里没有鬼,便大大方方让人查清,不是于人于己都好吗?为什么咱们大家,要在这里吵嘴呢?”
星晓望着那张稚嫩的脸,眼神陡然转冷。
身旁众人却已有开始附和的。
“是呀,要是问心无愧,何须推三阻四?”
“虽说验贞对男子而言,是委屈了些,但为了自证清白,便不能忍吗?”
“三殿下为了他,不惜与君后和大司命相抗,他倒好,一点也不知道体谅妻主。”
议论声纷纷扬扬,止不住地往耳朵里灌。
她听见身后的人呼吸声极纷乱,像是承受不住一样。
“你别慌。”她微微皱眉,将他的手用力攥了一下,“交给我。”
却忽听他道:“对不起。”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下愣住,扭头看他。就见这人眼眶竟红得极厉害,眼看泪水就要落了出来,只是强忍着。
“对不起,殿下。”
“你……”
她一怔神的工夫,他就将手从她掌心抽了出去,上前一步,绕过了她,面向着玄曦与君后,缓缓跪下。
脸色苍白,仿佛魂魄一下就被抽走了。
“不必验了。”他颤声道。
星晓全然无措,“你在干什么?”
“求君后与大司命明鉴,此事与殿下无关。”
他磕了个头,泪珠终于从眼尾滚落,打在地面青砖上。
“我早前,曾失身于人,并非完璧。”
……
星晓忘了,自己是上前拉他了,还是没有,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急着问他什么话。
只知道满院子的议论声,止也止不住,震耳欲聋。
玄曦与君后商议了一番,面向众人道:“此人当初入神庙,乃是大王女保荐,其中流言,我亦有所耳闻,不免惭愧。如今大王女涉嫌毒杀先王,且偏挑在今日举事,难免令人多心。事涉谋逆,不可儿戏。”
她道:“为公允计,还是将三殿下与此男子,暂时分隔,由专人照看。待询问清楚之后,也好一并消解疑心,还他们清白。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自然连连附和,绝无异议。
毕竟,事出如此之巧,要说其中全无猫腻,恐怕谁也不信。
在一道道难言的目光打量中,星晓的心往下一荡。
这是软禁。
话虽说得体面,但其实已经将他们当疑犯看待了。
她望向前方仍旧哭泣不止的君后,和小心搀扶着他的星涯,恍然间明白过来什么,心中忽地一阵悲凉。
原来,他们执意要验那人的身,打的是这个主意。
假如能坐实,他与星华有私情,那便会让人猜想,他对今日谋逆一事,能不能够一无所知。
那她当初在大殿上,那样斩钉截铁要娶他,就不免同样令人浮想联翩,横竖是不能摘得干净。
她是一个血统不正的王女,原本并没有染指王位的资格。只是在眼前情形下,却生出了一丝微妙的可能。
而他们父子二人,不允许这种可能存在。
那玄曦呢?
她的老师,当真公允吗?
她还没来得及从对方眼底,探究这个疑问,几名宫人已经走上前来。
“三殿下,委屈您了。”她们道,“请随奴婢们移步吧。”
话说得极客气,如片刻前的玄曦一样,然而后面便是一队侍卫,神色严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容她有丝毫拒绝。
她咬了咬牙,想说,让她与那人再说几句话。
然而一回头,那一袭大红喜服,已经被人围拢着,顷刻间推远了。他将头埋得低低的,一眼都不往她的方向看,就好像……
再不打算与她有牵连了一样。
她今日强撑至此,方才还振振有词,与玄曦争得不相上下,却忽然之间,浑身的力气都松下来,只觉得疲惫不堪。
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看着君后走出来,又向各司的人匆忙交待了一些话,吩咐他们去办,随后将目光落在玄曦身边,那个童言无忌,立下奇功的女孩身上。
“这孩子倒是机灵,从前不曾见过。”
“是一个孤女,我瞧着可怜,于修行上倒有些造化,便收留在了身边。”
“如此,是该好好养着,将来必是可用之才。”君后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脸,“方才听说,你叫小风,可有正经大名没有?”
小女孩昂着头,很是神气,“有,是恩师取的,我叫沐晚风。”
星晓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跟着宫人转身而去,再不回顾。
……
一日之间,她成了整个王宫里,最大的笑话。
只是这种笑话里,对她除了嘲讽,倒还有一丝微妙的同情。
毕竟,她费尽力气,不惜与君后和大司命对抗,也要牢牢护着的新婚夫郎,却转眼亲口承认,自己曾与他人有私。
这于天底下任何一个女子,无疑都是奇耻大辱。
她被软禁在一处偏僻宫室里,玄曦在她身上落了禁制,不许她用灵力,以便那些侍卫能够看守她。身边熟悉的下人,都不许跟着,周围伺候的,尽是些陌生面孔。
平时待她,倒是很周到恭敬的,只是一旦她稍有行动,哪怕只是在院子里随意走走,他们的目光便会紧盯在她身上,一步也不肯放松。
她自觉无趣,也不乐意出去,这些人渐渐地也就放松些警惕。
于是两日后,当她闲来走到廊下时,正撞见有几个宫女,凑在院子里说小话。
“你们说这三殿下,被关了几日,也不见人来查问她,倒还挺耐得住性子,不吵不闹的。我瞧她该吃该睡,还和常人一样,心性倒有些坚强。”
“你知道什么?她那是沉稳吗,怕是受的打击太大,人都痴傻了。”
“咳,瞧瞧这事闹得。她那日在大司命面前,那样据理力争,简直什么都不顾了,没想到,反倒被自己深信的夫郎,回手捅了一刀。要换了我,非得气疯过去。”
“谁说不是呢。同为女子,我自认做不到那样,倒还有些佩服她。可惜那男人不是个东西,太不惜福。”
“他自己也落不着好,听说昨日刚被慎刑司审问了呢。”
“嚯,他能挺得过去?”
“听说也挺惨的,慎刑司的手段,咱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做狐狸精呀,就该是这个下场。”
星晓听着,心不由往下一荡。
他与她一样,如今应当是被打下禁制,封住灵力的,动用不了修为,便与常人无异。
慎刑司那些功夫,用在一个男子身上……
她的呼吸声蓦地转沉。
那些宫女一扭头发现了她,脸上顿时现出警惕神色,试探道:“殿下,怎么有空出来,听奴婢们闲话?”
“在屋里闷久了,出来透口气,不是有心。”
她晃晃脖子,舒络了一下筋骨,“不过,听见这等不要脸的人有苦头吃,心里倒有些痛快。多谢,你们继续聊。”
宫女们眼看她转身回房,互相对视一眼,摇摇头,越发感叹得啧啧有声。
但这一夜,过了亥时,星晓却看准侍卫懈怠,有些犯瞌睡,从后窗轻手轻脚,就翻上了瓦顶,沿着屋脊和院墙,轻快地几个腾挪,就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虽然灵力不能用了,身手却还在。
当初,她在迎仙台,能抱着人在成群的侍卫赶来前逃脱,今夜就一样能避开她们耳目,去她想去的地方。
她摸进另一处院子,闪身进屋时,有些“不要脸的人”,似乎正预备就寝。
背对着她,外衣解了一半。
在灯火底下,露了个只穿中衣的肩头,格外单薄。
听见响动,他立刻惊觉,“谁……”
刚说一个字,嘴便骤然被捂住。
身子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本能地挣扎了两下,看清面前的人,顿时睁大了眼睛,不动弹了。只睫毛拼命地发着抖,似乎难以置信。
星晓将他箍在怀里,确定他安静下来了,才朝那双眸子看一眼,冷冷一挑眉,“连你妻主都不认识,是吗?”
这人怔了怔,眼里忽地泛起潮气。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绪亦是复杂难言。
论气,她自然气得不轻,接连辗转反侧几夜,也没想明白这人,究竟为什么会如此。
反正如今,二人皆被软禁,只等候着发落。以君后与星涯的算计,绝不肯留下后患,应当是凶多吉少。她担心自己的生死还来不及,还有什么必要管他。
她初时气得厉害,的确是这样想的。
翻来覆去,将他瞒她的那些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